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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素文:

  你大約要為我陡然的變更而驚訝了吧!我告訴你,親愛的朋友,現在我已經戰勝苦悶之魔了。從前的一切,譬如一場噩夢。雖然在我的生命史上曾刻上一道很深的印痕。但我要把它深深藏起來,不再使那個回憶浮上的我的心頭。——尤其在表面上我要辛辣的生活,我喜歡像茶花女,——馬格哩脫那樣處置她的生命,我也更心服「少奶奶的扇子」上那個滿經風霜的金女士,依然能紮掙著過那種表面輕浮而內裡深沉的生活。親愛的朋友!說實話吧,伍他曾給我以人生的大教訓,我懂得怎樣處置我自己了。

  所以現在我很快樂。並且認識了幾個新朋友,曹是你見過的。他最近幾乎天天來看我,有時也同出去玩耍。也許有很多的人誤會我們已發生愛情,關於這一點,我不想否認或承認,總之,縱使有愛情,也僅僅是愛情而已。唉,多麼滑稽呵!大約你必要責備我胡鬧,但是好朋友!你想我不如此,怎能醫治我這已受傷的靈魂呢?有工夫到我這裡來,還有許多有趣的故事告訴你。

  你的沁珠。

  唉!這是怎樣一封刺激我的信呵。我把這封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兩三遍。心裡紊亂到極點,連我自己也不懂做人應當持什麼樣的態度。我沒有回她的信,打算第二天去看她,見了面再說吧!當夜我真為這個問題困攪了。竟至於失眠。第二天早晨我聽見起身鐘打過了,便想起來。但是我抬起身來,就覺得頭腦悶漲,眼前直冒金星,用手摸摸額角,火般的灼熱,我知道病了。「哎喲」的呻了一聲,依然躺下,同房的齊大姐,——她平常是一個很熱心的人,看見我病了,連忙去找學監。——那位大個子學監來看過之後,就派人請了校醫來,診斷的結果是受了感冒,囑我好好靜養兩天就好了。那麼我自然不能去看沁珠。下午秀貞來看我,曾請她打電話給沁珠,告訴我病了。當晚沁珠跑來看我,她坐在我的床旁的一張椅子上,我便問她近來怎麼樣,她微微地笑道:

  「過得很有意思,每天下了課,不是北海去划船,就是看電影,糊裡糊塗,連自己也不知道耍些什麼把戲,不過很熱鬧,也不壞!」

  我也笑道:「不壞就好,不過不要無故害人!你固然是玩玩,別人就不一定也這麼想吧!」

  沁珠聽了這話,並不回答我,只怔怔向窗外的藍天呆望著,我又說道:「你說有許多有趣的故事要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呢?」沁珠轉過臉來。看了我一下道:「最近我收到好幾封美麗的情書,和種種的畫片,我把它們都貼在一個本子上,每一種下面我題了對於那個人的感想和認識的經過。預備將來老了的時候,那些人自然也都有了結果,再拿出來看看,不是很有趣的嗎?」

  我說:「這些人真是閑得沒事幹,只要看見一個女人,不管人家有意無意,他們便老著臉皮寫起情書來。真也好笑,究竟都是些什麼人呢?哪一個寫得最好。」

  「等你明天好了,到我那裡自己去看吧!我也分不出什麼高下來,不過照思想來說,曹要比他們澈底點。」

  我們一直談到八點鐘沁珠才回去,此後我又睡了一天,病才全好。——這兩天氣候非常合適,不冷不熱,當我在院子裡散步時,偶爾嗅到一陣菊花香,我信步出了院子,走進學校園去,果見那裡新栽了幾十株秋菊,已開了不少。我在花畦前徘徊了約有十分鐘的時候,我發現南牆下有三株純白色的大菊花,花瓣異常肥碩,我想倘使采下一朵,用雞蛋麵粉白糖調勻炸成菊花餅,味道一定很美。想到這裡,就坐車去找沁珠。她今天沒有出去,我進門時,看見她屋子裡擺滿了菊花的盆栽,其中有一盆白色的,已經盛開了。我便提議采下那一朵將要開殘的作菊花餅吃,沁珠交代了王媽,我便開始看她那些情書和畫片,忽然門外有男子穿著皮鞋走路的聲音,沁珠連忙把那一本貼著情書的簿子收了起來,就聽見外面有人問道:

  「密司張在家嗎?」

  「哪一位,請進來吧!」

  房門開了,一個穿著淡灰色西服和紮腿馬褲的青年含笑地走了進來。我一看正是那位曹君。他見了我說道:「素文女士好久不見了,近來好吧?」

  「多謝!密司特曹,我很好,您怎樣呢?」我說。

  「也對付吧!」

  我們這樣傻煞一回事地周旋著,沁珠已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很隨便地讓曹坐下說道:

  「你們哪裡學來的這一套,我最怕這種裝著玩的問候,你們以後免了吧!」我們被她說得也笑了起來。這一次的聚會,沁珠非常快樂,她那種多風姿的舉動,和爽利的談鋒,真使我覺得震驚,她簡直不是從前那一個天真單純的沁珠了。據我的預料,曹將來一定要吃些苦頭。因為我看出他對沁珠的熱烈,而沁珠只是用一種辛辣的態度任意發揮。六點多鐘曹告辭走了,我便和沁珠談到這個問題,我說:

  「我總懷疑,一個人如你那種態度處世是對的。你想吧,人無論如何,總有人的常情,在這許多的青年裡,難道就沒有一個使你動心的嗎?你這樣耍把戲般地耍弄著他們,我恐怕有一天你將要落在你親手為別人安排的陷阱裡哩!」

  「唉!素文!你是我最知己的朋友,你當能原諒我不得已的苦衷,我實話告訴你,我今年二十二歲了!這個生命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也不一定很短,而我只愛過一個人,我所有純潔的少女的真情都已經交付給那個人了,無奈那個人,他有妻有子,他不能承受我的愛。我本應當把這些情感照舊收回,但是天知道,那是無益的。我自從受過那次的打擊以後,我簡直無法恢復我的心情。所以前些時候,我竟灰心得幾乎死去。不過我的心情是複雜的,雖然這樣,但同時我是歡喜熱烈的生活……」沁珠說著這話的時候,眼睛裡是充滿了眼淚。我也覺得這個時期的青年男女很難找到平坦的道路,多半走的是新與舊互相衝突的叉道,自然免不了種種的苦悶和愁慘。

  沁珠的話我竟無法反駁她,我只緊緊握住她的手!表示我對她十三分的同情。——當夜我們在黯然中分手,我回到學校裡,正碰見文瀾獨自倚窗看月,我覺得心裡非常鬱悶,便邀她到後面操場去散步,今夜月色被一層薄雲所遮,忽明忽暗,更加著冷風吹過梧桐葉叢,發出一陣殺殺的悲聲,我禁不住流下淚來。文瀾莫名其妙地望著我,但是最後她也只歎息一聲,仍悄悄地陪著我在黯淡的光影下徘徊著。直到校役打過熄燈鈴,我們才回到寄宿舍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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