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一六


  我從沁珠那裡回來後,一直對於沁珠的前途擔著心,但我也不知道怎樣改正她的思想才好。最大的原因我也無形中贊成她那樣處置生命的態度,一個女孩兒,誰沒有尊嚴和自傲的心呢?我深知道沁珠在未與伍認識以前,她只是一個多情而馴良的少女。但經伍給她絕大的損傷後,她由憤恨中發現了她那少女尊嚴和自傲。陡然變了她處世的態度。這能說不是很自然的趨勢嗎?……

  我為了沁珠的問題,想得頭腦悶漲,這最近幾天簡直懨懨地打不起精神,遂也不去找沁珠多談。這樣地過了一個星期。在一天的早晨,正是中秋節,學校裡照例放一天假,我想睡到十二點再起來,——雖然我從八點鐘打過以後,總是睜著眼想心事,然而仍捨不得離開那溫軟的被絮。我正當魂夢惝恍的時候,只覺得有一隻溫柔的手放在我的額上,我連忙睜開眼一看,原來正是沁珠。唉!她今天真是使我驚異的美麗,——額前垂著微卷的燙髮,身上穿著水綠色的秋羅旗袍,腳上穿著白鞋白襪。低眉含笑地看著我說道:「怎麼,素文,九點五十分了,你還睡著呵!快些起來。曹在外面等著你,到郊外賽驢去呢。」

  她一面說,一面替我把掛在帳鉤上的衣服拿了下來,不由我多說,把我由被裡拖了起來。——今天果然是好天氣,太陽金晃晃地照著紅樓的一角,發出耀眼的彩輝,柳條靜靜地低垂著,只有幾隻雲雀在那樹頂跳躍,在這種晴朗的天氣中,到郊外賽驢的確很合宜。不知不覺也鼓起我的遊興來。連忙穿上衣服,同沁珠一齊來到櫛沐室,梳洗後換上一件白綢的長袍,喝了一口豆腐漿,就忙忙到前面客廳裡去。那時客廳裡坐滿了成雙捉對的青年男女,有的喁喁密語,有的相視默默,呵,這簡直是情人遇合的場所,充滿了歡愉和惆悵的空氣!而曹獨自一個呆坐在角落裡,似乎正在觀察這些愛人們的態度和心理。當我們走進去時,細碎的腳步聲才把他從迷離中驚醒。他連忙含笑站了起來,和我招呼。沁珠向他瞟了一眼道:「我們就走吧!」

  曹點頭應諾,同時把他身邊的一個小提籃拿在手裡,我們便一同出了學校,門口已停著三頭小驢。我們三人各帶過一頭來,走了幾步,在學校的轉彎地方,有一塊騎馬石,我們就在那裡上了驢。才過一條小胡同,便是城根,我們沿著城根慢慢地往前去。越走越清淨,精神也越愉快。沁珠不住回頭看著曹微笑,曹的兩眼更是不離她的身左右。我跟在後頭,不覺心裡暗暗盤算,這兩個人眼見一天比一天趨近戀愛的區域了。雖是沁珠倔強地說她不會再落第二次的情網,但她能反抗自然的趨勢嗎?愛神的牙箭穿過他倆的心,她能從那箭鏃下逃亡嗎?……這些思想使我忘記了現實。恰巧那小驢往前一傾,幾乎把我跌了下來:在這不意的驚嚇中,我不覺「哎呀」的喊了出來。他倆連忙圍攏來:「怎麼樣?素文!」沁珠這樣地問我。曹連忙走下驢來道:「是不是這頭驢子不穩,素文女士還是騎我這頭吧!」

  他倆這種不得要領的猜問著,我只有搖頭,但又禁不住好笑,忍了好久,才告訴他倆:「我适才因為想事情不曾當心,險些掉下驢來。其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他倆聽了才一笑,又重新上了驢。我們在西直門外的大馬路上放開驢蹄得得地跑上前去,仿佛古騎士馳騁疆場的氣概。沁珠並指著那小驢道:「這是我的紅鬃鬣馬咧!」我們都不覺笑了起來。不久就望見西山了。我們在山腳的碧雲寺前下了驢,已經是十一點半了。我們把驢子交給驢夫。走到香雲旅社去吃午飯。這地方很清幽,院子裡正滿開著菊花和桂花,清香撲鼻,我們就在那廊子底下的大餐桌前坐下了。

  沁珠今天似乎非常高興,她提議喝紅玫瑰。曹也贊同,我當然不反對。不過有些擔心,不知道沁珠究竟是存著什麼思想,不要再同往日般,借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幸喜那紅玫瑰酒只是三寸多高的一個小瓶,這才使我放了心。我們一面吃著茶,一面咽著玫瑰酒,一面說笑。吃到後來,沁珠的兩頰微微抹上一層晚霞的媚色,我呢,心也似乎有些亂跳。曹的酒量比我們都好,只有他沒有醉意。

  午飯後我們本打算就騎驢回去,但沁珠有些嬌慵,我們便從旅館裡出來,坐洋車到玉泉山,那裡遊人很少,我們坐在一個涼亭裡休息。沁珠的酒意還未退淨,她閉著眼倚在那涼亭的柱子上,微微地喘息著,曹兩眼不住對她望著,但不時也偷眼看著我,這自然是給我一種暗示。我便裝著去看花圃裡的秋海棠,讓他倆一個親近的機會,不過我太好奇,雖然離開他倆兩丈遠,而我還很留心地靜聽他倆的談話:

  「珠!現在覺得怎樣?……唉!都是我不小心,讓你喝得太多了!」

  「不,我不覺得什麼,只是有些倦!……」

  「那麼你的臉色怎麼似乎有些愁慘!」

  「唉!愁慘就是我的運命!」她含著淚站了起來,說道:「素文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邊花圃旁邊站著的不是嗎?」

  「素文!」沁珠高聲地叫道:「是時候了,我們該回去了。」

  我聽了沁珠的話,才從花圃那邊跑過來。我們一同離開玉泉山,坐車回城,到西城根時我便和他倆分路,獨自到學校去。

  八

  我從西山回來以後,兩天內恰巧都碰到學校裡開自治會,所以沒有去看沁珠,哪裡曉得她就在那一天夜晚生病了。身上頭上的熱度非常高,全身骨節酸痛,翻騰了一夜,直到天亮才迷迷昏昏地睡著了。寄宿舍的王媽知道她今天第一小時便有功課,等到七點半還不見沁珠起來。曾兩次走到窗根下看動靜。但是悄悄地沒有一點聲息。只得輕輕地喊了兩聲。沁珠被她從夢裡驚醒,忍不住「哎喲」地呻著。

  王媽知道她不舒服,連忙把頭上的簪子拔了下來,撥開門的閂子,走進來看視。只見沁珠滿臉燒得如晚霞般的紅。兩眼朦朧,王媽輕輕地用手在她額角上一摸,不覺驚叫道:「嚇,怎麼燒得這樣厲害!」沁珠這時勉強睜開眼向王媽看了一下,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王媽你去打個電話,告訴教務處,我今天請假。」王媽應著匆匆地去了。沁珠掉轉身體,又昏昏地睡去,直到中午,熱度更高了,同時覺得喉嚨有些痛。她知道自己的病勢來得不輕,睜開眼不見王媽在跟前,四境靜寂得如同死城,心裡想到隻身客寄的苦況,禁不住流下淚來。正在神魂淒迷的時候,忽聽窗外有人低聲說話。似乎是曹的聲音說道:

  「怎麼,昨天還玩得好好的,今天就病得這樣厲害了呢?」

  「是呵,……我也是想不到的,曹先生且親自去看看吧!」

  「自然……」

  一陣皮鞋聲已來到房門口了。曹匆匆地跑了進來,沁珠懶懶把眼睜了一睜,向曹點點頭,又昏沉沉地閉上眼了。曹看了這些樣子,知道這病勢果然來得兇險;因回身向王媽問道:

  「請醫生看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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