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一四


  我勸她起來同到外面散散步,同時詳細談談這個問題。她非常柔和地順從了,起來洗過臉,換了一件淡雅的衣服我們便坐車到城南公園去。走進那碧草萋萋的空地上時,太陽正要下山,遊人已經很少,我們就在那座石橋上站著。橋下有一道不很寬的河流,河畔滿種著蘆葦,一叢清碧的葉影,倒映水面,另有一種初秋爽涼的意味。我們目注潺湲的流水,沉默了許久,忽聽沁珠歎了一聲道:「自覺生來情太熱,心頭點點著冰華。」她心底的煩悶,和愴淡的面靨,深深激動了我,真覺得人生沒有什麼趣味。我也由不得一聲長歎,落下兩點同情淚來。

  我們含著悽楚的悲哀下了石橋,坐在一株梧桐樹下,聽陣陣秋風,穿過林叢樹葉問,發出栗栗的繁響,我們的心也更加淒緊了。但是始終我們誰都沒有提到那一個問題,一直等到深灰色的夜幕垂下來了,我們依然沉默著回到沁珠的住所。吃晚飯時,她僅喝了一碗稀粥。這一夜我不曾回學校,我陪她坐到十點多鐘,她叫我先睡了。

  夜裡她究竟什麼時候睡的,我不曾知道,只是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看見她尚睡得沉沉的。不敢驚動她,悄悄地起床,在她的書桌上看見一封尚未封口的信,正是寄給伍念秋的。我知道她昨晚回腸九轉,這封信正是決定她命運的大關鍵,顧不得徵求她的同意,我就將它抽出看了,只見她寫道:

  念秋先生:

  我們相識以來,整整三年了,我相信我們的友誼只到相當的範圍而止,但是第三者或不免有所誤會,甚至目我為其幸福的阻礙,提出可笑的要求。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不得不從此分手,請你將我給你的信寄還,當然我也將你的那些信和詩遣人送給你,隨你自己處置吧。唉!我們的過去正像風飄落花在碧水之上作一度的聚散罷了!

  沁珠

  我看過那封寥寥百餘字的信後,我發現那信箋上有淚滴的濕痕,當時我仍然把信給她裝好,寫了幾個字放在桌上:「我有事先回學校,下午再來看你!……」我便悄悄回學校去了。

  七

  沁珠自從和伍絕交後,她的態度陡然變了,整日活潑生動的舉止現在成了悲涼沉默,每日除上課外,便是獨自潛伏在那古廟的小屋中。我雖時常去看她,但也醫不了她失望的傷心。所以弄得我都不敢去了,有時約了秀貞和淑芳去看她,我們故意哄她說笑,她總是眼圈紅著,和我們癡笑,那種說不出的傷感,往往使得我們也只好陪她落淚。在這個時期中,她常常半夜起來寫信給我,……我今天只帶了一封比較最哀豔的來給你看看,其餘的那些我預備將來替她編輯成一個小冊子,就算我紀念她的意思。

  素文一面述說,一面從一個深紅色的皮夾子裡掏出一封緋紅色的信封來;抽出裡面的信來遞給我,我忙展開看道:

  昨天夜半,我獨自一個人坐在房裡,一陣輕風吹開了我的房門,光華燦爛的皎月,正懸在天空,好像一個玉盤,星點密佈,如同圍棋上的黑白子!四境死一般的靜寂,只隱約聽見遠處的犬吠聲,有時賣玉面餑餑的小販的叫賣聲,隨著風的回蕩打進我的耳膜裡來,這時我的心有些震悸,我走近門旁,正想伸手掩上門時,忽然聽見悲雁愴厲的叫了兩聲,從那無雲的天空,飛向南方去了。唉!我為了這個聲音,怔在門旁,我想到孤雁夜半奔著它茫漠的程途,是怎樣單寒可憐!然而還有我這樣一個乖運的少女為它歎息!至於我呢,——寄寓在這種荒涼的古廟裡,誰來慰我冷寂?夜夜只有牆陰蟋蟀,淒切的悲鳴,也許它們是吊我的潦倒,唉!素文!今夜我直到更夫打過四更才去睡的。但是明天呢,只要太陽照臨人間時,我又須荷上負擔,向人間努力掙扎去了,唉!我真不懂,草草人事,究竟何物足以維繫那無量眾生呢!

  沁珠書於夜半

  我將信看完,依舊交還素文。不禁問道:「難道沁珠和伍的一段無結果的戀愛,便要了沁珠的命嗎?」

  素文道:「原因雖不是這麼簡單,但我相信,伍的確傷害了沁珠少女的心。……把一個生機潑辣的她,變成灰色絕望的可憐蟲了。」

  素文說到這裡,依舊接續那未完的故事;說下去道:

  沁珠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封這一類的信寄給我。有時我也寫信去勸解她,安慰她。但是她總是怏怏不樂。有一天學校放假,我便邀了秀貞去找她,勉強拉她出去看電影。那天演的是有名的托爾斯泰的《復活》。在休息的時間裡,我們前排有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走過來招呼沁珠。據沁珠說,他姓曹,是她的同鄉,前幾個月在開同鄉會時曾見過一面。不久電影散了,我們就想回去。而那位曹君堅意要邀我們一同到東安市場吃飯。我們見推辭不掉便同他去了,到了森隆飯館揀了一間雅座坐下,他很客氣地招待我們。在吃飯的時候,我們很快樂地談論到今天的影片,他發了許多驚人的議論,在他鋒利的辭鋒下,我發現沁珠對他有了很好的印象。

  她不像平日那樣缺乏精神,只是非常暢快地和曹君談論。到了吃完飯時,他曾問過沁珠的住址,以後我們才分手。我陪沁珠回她的寓所,在路上沁珠曾問我對於曹的印象如何?我說:「好像還是一個很有才幹和抱負的青年!」她聽了這話,非常驚喜地握住我的手道:「你真是我的好朋友,素文!因為你的心正和我一樣。我覺得他英爽之中,含著溫柔,既不像那些粗暴的武夫,也不像浮華的紈絝兒,是不是?」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什麼。當夜我回學校去,曾有一種的預感,系繞過我的意識界。我覺得一個月以來,困於失望中的沁珠,就要被解放了。此後她的生命,不但不灰色,恐怕更要像火炎般的耀眼呢。

  兩個星期後,我在一個朋友的宴會上,就聽見關於沁珠和曹往來的輿論。事實的經過是這樣,他們之中有一個姓袁的,他也認得沁珠,便問我道:

  「沁珠女士近來的生活怎樣?……聽說她和北大的學生曹君往來很密切呢?」

  我知道一定還有下文,便不肯多說什麼,只含糊地答道:「對了,他是她的同鄉。但是密司特袁怎麼知道這件事?」

  「哦,我有一天和朋友在北海划船,碰見他們在五龍亭吃茶。我就對那個朋友說道:『你認識那個女郎麼?』他說:『我不知道她是誰,不過我敢斷定這兩個人的交情不淺,因為我常常碰見他們在一處……』所以我才知道他們交往密切。」

  我們沒有再談下去,因為已經到吃飯的時候。吃完晚飯,我就決心去找沁珠,打算和她談談。哪曉得到了那裡,她的房門鎖著,她不在家,我就找王媽打聽她到什麼地方去了,王媽說:「張先生這些日子喜歡多了,天天下課回來以後,總有一個姓曹的年青先生來邀她出去玩。今天兩點鐘,他們又一同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可是我不清楚他們是往哪兒去的。」

  我掃興地出了寄宿舍,又坐著原來的車子回去,我正打算寫封信給她,忽見我的案頭放著一封來信,正是沁珠的筆跡,打開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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