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一一


  唉!素文,我不能描出我當時所受的刺激怎樣深!我的心又恐懼又辛酸,我用我的牙齒齧著那被震嚇失去知覺的唇,以至於出了血。我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的心更緊張紊亂了,簡單的語言表達不出我的意思,我們互相哭泣著。——為了莫名其妙的悲哀,我們儘量流出我們心泉中的眼淚。這是怎樣一個難解的圍困呵!直到同院的大學生從外面回來,他們那橐橐的皮鞋聲,才把我們救出了重圍。並且門外還有聽差的聲音說:「伍先生在家嗎?有一個姓張來看你?」我就趁這個機會向伍告別回學校來,伍送我到大門口,並約定明天下午兩點鐘到中央公園會面。

  第二天我照約定的時間到了中央公園。在松樹後面的河畔找到伍。今天他的態度比較鎮靜多了,我們沿著河畔走了幾步;河裡的堅冰冒出一股刺入肌膚的冷氣來,使我們不敢久留。我們連忙走進來今雨軒的大廳裡,那地方有火爐,我們就在大廳旁一個小單間裡坐下。要了兩杯可可茶,和一碟南瓜子。茶房出去以後,我們就把門關上。伍坐近我的身旁,低聲問道:

  「昨天回去好嗎?」

  我沒有回答他,只苦笑著歎了一口氣。伍看了我這種樣子,像是非常受感動。握緊了我的手道:「珠,好妹妹!我苦了你,對不住你呵!」他眼圈發了紅。我那時幾乎又要落下淚來。極力地忍住,裝做喝茶。把那只被伍握著的手掙了出來。一面站起來,隔著玻璃窗看外面的冬景,過了幾分鐘以後,我被激動的情潮平息了,才又回身坐在那張長沙發椅上。思量了很久,我才決心向伍問道:「念秋,你究竟有什麼秘密呢?希望你坦白地告訴我!」

  「當然,我不能永久瞞著你,……不過你要答應我,你永久愛我!」

  「這話我雖不敢說,不過念秋,我老實對你說吧,我潔白的處女的心上,這還是頭一次鏤上你的印象,我覺得這一個開始,對於我的一生都有著密切的關係,……這樣已經很夠了,何必更要什麼作為對於你的愛情的保障呢?……」我興奮地說。

  「我萬萬分相信,這是真話,所以我便覺得對不起你!」他說。

  「究竟什麼事呢?」

  「我已經結過婚了,並且還有兩個小孩子!」

  「啊,已經結過婚了,……還有兩個小孩子!」我不自覺地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唉!素文,當時我是被人從半天空摔到山澗裡去呀!我的痛苦,我的失望,使我仿佛做了一場惡夢。不過我的傲性救了我,最後我的態度是那樣淡漠,——這連我自己也覺得吃驚,我若無其事地說道:「這又算什麼秘密呢?你結了婚,你有了小孩子,也是很平常的遭遇!……」

  「哦,很平常的遭遇嗎?我可不以為很平常!」伍痛苦的說著。他為了猜不透我的心而痛苦,他以為這是我不愛他的表示。所以對於他和我之間的阻礙,才看得那樣平淡,這可真出他意料之外。我知道自己得到了勝利,更加矜持了。這一次的談話,我自始至終,都維持著我冷漠的態度。後來他告訴我,他的妻和孩子一兩天以內就到北京來。因此他要搬出公寓,另外找房子住。並且要求我去看他的妻,我也很客氣地答應了,最後我們就是這樣分手。」

  沁珠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臉上充滿了失望的愁慘,我便問道:「你究竟打算怎麼樣呢!」

  「怎麼樣?你說我怎麼樣吧!」

  「真也難……」我也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下文接不下去了。只好說了些旁的故事來安慰她,當我們分手的時候,她是蹙著眉峰,悲哀的魔鬼把她掠去了。

  從此以後,我見了沁珠不敢提到伍,惟恐她傷心。不過據我的觀察,沁珠還是不能忘情于伍。她雖然不肯對我說什麼,而在她那種忽而冷淡,忽而熱烈的表情裡,我看出感情和理智勢力,正在互相消長。

  平淡的學校生活,又過了幾個月。也沒聽到沁珠方面的什麼消息。只知道她近來學作新詩,在一個副刊上發表。可惜我手邊沒有這種刊物,而且沁珠似乎不願叫我知道,她發表新詩的時候,都用的是筆名。不久學校放暑假了,沁珠回家去省親,我也到西山去歇夏。

  在三個月的分高中,沁珠曾給我寫了幾封信,雖沒有什麼具體的事實,但是在那滿紙牢騷中,我也可以窺到她煩悶的心情。將近開學的時候,她忽然給我來了一封快信,她說:

  素文吾友:這一個暑假中,我伴著年老的父親,慈愛的母親,過的是很安適的生活,不過我的心,是受了不可救藥的創傷,雖然滿臉浮著淺笑,但心頭是絞著苦痛。最後我病了,一個月我沒有起床,現在離開學近了,我恐怕不能如期到校,請你代我向學校請兩個星期的病假吧!

  後來開學了,同學們都陸續到來。而沁珠獨無消息,我便到學監處和註冊科替她請了兩個星期的病假,同時我寫快信去安慰她,並問她的病狀。我的信寄去兩上星期,還沒得到回信,我不免猜疑她的病狀更沉重了。心裡非常愁煩。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去看一個同鄉。他的夫人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她一定要留我住下,我答應了,晚飯以後,我們正在閒談,忽然僕人進來說道:有電話找我——是由學校打來的,我連忙走到外客廳把耳機拿起來問道:「喂,誰呀?」

  「素文嗎?我回來了!」這明明是沁珠的聲音。我不禁急忙問道:「你是沁珠嗎?什麼時候到的?」

  「對了,我是沁珠,才從火車站來,你現在不回學校嗎?」

  我答道:「本來不打算回去,不過你若要我回來,我就來!」

  「那很好,不過對不住你呢!」

  「沒關係,……回頭見吧!」我掛上耳機後,便忙忙跑到院裡告訴我的同鄉說:「沁珠回來了,我就要回學校去。」他們知道我們的感情好,所以也沒有攔阻我。只說道:「叫他們雇個車子去,明天是禮拜,再同張小姐來玩。」我說:「好吧,我們有工夫一定來的。」

  車子到了門口,我匆匆地跑到裡邊,只見沁珠站在綠屏風門的旁邊等我呢,她一見我進來,連忙迎上來握住我的手道:「怎麼樣,你好嗎?」

  我點頭道:「好,沁珠,你真瘦了,你究竟生的什麼病?怎麼我寫快信去,你也不回我,冷不防的就來了呢?」沁珠聽我問她,歎了一口氣道:「我是瘦了嗎?本來病了一個多月才好,我就趕來了,自然不能就複元。……我的病最初不過是感冒,後來又患了肝病,這樣綿綿纏纏鬧了一個多月。你的快信來的時候,我已好些了,天天預備著要來,所以就不曾回你的信。北京最近有什麼新聞沒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