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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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了!到底怎樣表示的呢?」 「前天我不是一早就出去了嗎?……我們又出城了,但不是到頤和園……」 「那麼是到西山去了?」我接著問。 「對了,你怎麼一猜就著。」沁珠這樣問我。 「自然,西山是很好講戀愛的環境,地方既美,遊人又少,你們坐什麼車子去的。」 「早晨是坐公共汽車去的,晚上坐洋車回來的。」 「伍對你說些什麼?」 「起初我們談些不關緊要的問題,後來我們兩人上了碧雲寺的石階,那裡有一所小園子,非常幽靜,我們就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伍陡然握住我的手,他的臉色像彩霞一般紅,兩眼裡似乎含著淚,他顫抖的聲音,使我驚詫,我低了頭不敢向他看,只聽見他低聲叫道『珠妹!……』這是他對我第一次這樣親昵的稱呼,你想我將怎樣的驚嚇?我並不答應她,但是他又說了,『唉!親愛的珠妹!在這個世界上,你是唯一使我受苦的人!』」 「我連忙問道:『這話怎麼講?我並沒有作什麼事情呵!』伍將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並且他還不住地發抖。唉!素文,當時我簡直要哭出來了。我說:『你到底有什麼話?直捷了當地說吧!』伍又歎了一口氣道:『珠妹——聰明的珠妹,我告訴你,我是世界上第一個恨人,我的命運太壞,我今年整整活了二十五歲,但是我沒有得到一天的幸福,你想我多麼可憐?』伍這些話我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我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去追求幸福呢?』伍連忙問我道:『倘使我追求幸福,你能允許我嗎?』我說:『這話不對,怎麼我會有權力不許你追求幸福呢?』」 「唉!珠妹!不是這個話,你知道世界之上,只有你能賜給我幸福呵!」 素文,你想他這話不是明明一步緊上一步嗎?其實呢,我對於他也不能說沒有感情。不過我年紀還太輕,我不敢就同人講愛情。並且我的父親年紀老了,將來母親的責任是要我負的。我不願意這麼早提到婚姻問題,我便對伍說道:「你的意思我現在明白了,不過我覺得只要我們彼此瞭解,互相勉勵,互相安慰,也就可以很幸福的不是嗎?……」 「是呵,我希望的就是我們終身相勉勵相安慰的生活……」 我一聽這話,知道他是故意不放鬆人,我就又解釋說:「我們永遠作個道義的朋友吧!」伍自然有些失望。不過他也沒再說什麼。後來又有人走上來了,我們就離開碧雲寺,逛了羅漢堂就雇洋車進城了。「……昨天我又接到他的一封信,他發了滿紙的牢騷。我還沒回他的信,你說我該怎麼辦?」我聽完沁珠這一段故事,覺得這真是個不大容易對付的題目。沁珠現在雖是不大願意對伍表示什麼。但是我准知道,她已經陷到情網裡去了。在這種情形下,我再不容易出什麼主意,我躊躇了很久才答道: 「據我想你們兩人一隻腳已經陷入了情海了,至於那一隻腳,應當抽回呢,還是應當也隨著下去,我看就任其自然吧,如果要勉強怎麼做,那只都是招徠苦惱的。」 「那麼回信怎麼寫呢?」沁珠說。 「你就含含糊糊地對付他,看他以後的態度怎樣再說。總之他倘是真心愛你,當然還有表示……」 沁珠贊成我的提議,於是這個問題暫時就算告了一個段落,我們也就離開西吉慶回學校去了。 五 從這一次談話以後,正碰到學校裡大考,我和沁珠彼此都忙著預備功課,竟有一個星期沒在一處談話,有時在講堂的甬道上遇見,也只點點頭匆匆地各自走開。一個星期的大考過去了,我把講義書本稍微理了一理,心裡似乎寬鬆了,便想去找沁珠出去玩玩。我先到她的講堂去找她,沒有遇到。只見文瀾坐在那裡發呆,我跑過去招呼她,她含笑說:「你是來看沁珠不是?她老早就出去了。唉!『感情』兩個字真夠害人的!沁珠這兩天差不多天天出去,昨天回來以後,不知為什麼,伏在桌子上大哭起來。晚上也不曾吃飯。我問她,她也不肯說。本來想去找你,碰巧你也不在學校裡,後來打了熄燈鈴,她才上樓去睡……」 我聽文瀾的一段報告,心裡也是猜疑,但是我想大約總是她和伍之間的糾葛。等她回來時再問她吧!我辭了文瀾獨自回到自修室,接到我家鄉的來信,說我兄弟很想出來念書,但是家裡的古董買賣,近來也不賺錢,經費沒有著落。而我呢,也在求學時代,更是沒有辦法。心裡只有煩悶的份,書也看不下去。一個人跑到院子裡,站在乾枯的海棠樹下發怔。忽見沁珠滿面愁容地從外面進來。 我一見了她不禁衝口喊道,「沁珠,你這幾天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找你也找不著!」沁珠點頭叫我道:「你來,素文!……」我便走到她面前說:「什麼事?」她說。「我們到後面操場上去談吧!」我們彼此沉默著,經過一道回廊,和講堂的穿堂門,便到了操場。那時候因為學校正在假期中,所以同學們多半都回家,只有少數的人住在學校裡,況且又是冬天,操場上一個人都沒有。我同沁珠就在淡弱的太陽光波下面,慢慢散著步,同時沁珠向我敘述她這幾天以內的經過。她說: 「那天我和你談完話以後,我回去便給伍寫了一封回信,大意是說:『他的痛苦我很願意幫他解除,我願意和他做一個很親近的朋友。』這封信寄出去之後過了兩天,他自己又到學校來看我。並且說有要緊的話和我談,叫我即刻到他公寓裡去。那天我正考倫理,下午倒沒有功課。我叫他先回去,等我考完就去找他,唉!素文,那時我心裡是多麼不安呵!我猜想了許多可怕的現象。使我自己幾乎不能掙扎,胡亂把倫理考完,就跑到公寓去,我進了伍的屋子,只見他面色慘白,兩隻眼怔怔地看著我,似乎有什麼嚴重的消息,就要從他顫抖著的唇邊發出來。而他自己也像吃不住似的。我受了這種暗示,心裡更加緊張了,連問的勇氣也沒有了。沉默了許久之後,伍忽然走近我的身旁,扶著我的膝蓋跪下去,將灼熱的頭放在我的手上,一股淚水打濕了我的手背。 我發抖地問道:「啊,怎樣?……」我說不下去了。淚液哽住我的咽喉。後來伍抬起他那掛著淚珠而蒼白的臉說道:「沁珠!倘使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以後,你還愛我嗎?……或者你將對我含著鄙視的冷笑走開呢?……不過沁珠,我敢對天發誓,在不曾遇見你之前,我不曾愛過任何人,如同現在愛你一樣。……我從前是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而你是給我靈魂的恩人,我離了你,便立刻要恢復僵屍般的生活。沁珠呵!請你告訴我,——你現在愛我,將來還要愛我,以至於永久你都在愛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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