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一二


  「沒有新聞,……北京這種灰城,很難打破沉悶呢!……你吃過飯了嗎?」

  「我在火車上吃的,現在不餓,不過有點累,今天咱們一床睡吧,晚上好談話。」

  我說:「好,不過你既然累了,還是早休息的是,並且你的病體才好,我看有什麼話明天慢慢地講吧。」「也行,那麼我們去睡,時候已不早了。」我們一同上了樓,我把她送進二十五號寢室。秀貞和淑芳也在那裡,她們都忙著問沁珠的病情,我就回自己房裡睡了。

  第二天下課的時候,沁珠到課堂來找我,她手裡還拿著一本日記,她在我旁邊的空位子上坐下,那時我正在抄筆記,她說「你忙嗎?這是什麼筆記?」

  「文學史筆記,再有兩行就完了,你等等,回頭我同你出去。」沁珠點頭答應。我忙把筆記抄完,和她一同出來下了樓,我們一直奔學校療養院去。這是我們常來的地方,不過在暑假的三個月裡,我們是暫離過,現在又走到這裡,不禁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和追憶。我們並肩坐在酴-花架旁的長椅上,我開始問她:「這是誰寫的日記?」

  「我寫的。」她說。

  「什麼時候寫的。」我問。

  「從今年一月到現在。」她答。

  「我可以看看嗎?」我問。

  「全體太瑣碎,……不過有幾頁是關於我和伍的交涉,你可以看看,也許你能幫助我解決其中的困難。」她說。

  「好,讓我看看吧。」我向她請求的說。

  「不用忙,咱們先談談別的,回頭我把那幾段有關係的,作個記號,你拿到自修室去看吧!」

  「也好,我們談些什麼呢,現在。」

  「別忙,我還有事情和你商量,……近來我覺得學體育沒什麼意思,一天到晚打球,跳舞,練體操,我真有些煩膩,要想轉科吧,又沒有相當的機會,並且明年就畢業了,轉科也太不上算。所以我想隨它去,我只對付著能畢業就行了。我要分出一部分時間學文藝。《北京日報》的編輯,是我的朋友田放,他曾答應給我一個週刊的地位,我想約幾個同學辦一個詩刊,你說好不好?」

  我很贊成她的提議,我說:「很好,你再去約幾個人吧,我來給你作一個扛旗的小卒,幫你們呐喊——因為新詩我簡直沒作過呢。」我們商量好了,她就去寫信約人,我就回到自修室把她的日記有記號的地方翻出來看。

  一月二十日:今天早晨天空飛著雪花,把屋瓦同馬路都蓋上了,但不很冷,因為沒有風。我下課後,坐著車子去看伍……他已搬到大方院九號。這雖然是我同他約定的,不過在路上,我一直躊躇著,我幾次想退回去,但車夫一直拉著往前走,他竟不容我選擇。最後我終於到了他的家門口,走下車來,給了車夫錢。那兩扇紅漆大門,只是半掩著。可是我的腳,不敢往裡邁,直等到裡面走出一個男僕來,問我找誰,我才將名片遞給他說:看伍念秋先生。

  他恭敬地請我客廳裡坐坐,便拿著名片到裡面去。沒有兩分鐘伍就出來了。他沒有坐下,就請我到屋裡去坐。我點頭跟他進去,剛邁進門檻,從屏風門那裡走出一個少婦,身後跟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兩隻水亮的眼睛,把我望著。那個少婦向我鞠躬說道:「這位是張小姐嗎?請裡邊坐吧。」同時伍給我介紹她,我叫了一聲「伍太太」。我們一同進了屋子,伍摸著那個男孩的頭道:「小毛你叫張姑姑。」男孩果然笑著叫了一聲:「張姑姑!」我將他拉到身旁問他多大了。他說:「五歲!」這孩子真聰明,我很喜歡他,我應許下次買糖來給他吃,他更和我親近了。……她呢,進去替我們預備點心去了。她是一個很馴良服從的女人,樣子雖長得平常,但態度還大大方方的,她自然還不知道我和伍的關係。所以她對我很親熱。而我呢,並不恨她,也不討厭她,不過我心裡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伍的兩眼不時向我偷看,我只裝作不知。不久她叫女僕端出兩盤糖果和菜,她也跟著出來。她似乎不很會應酬我們,彼此都沒什麼話說,只好和那個五歲的男孩胡鬧,那孩子他還有一個兄弟,今年才兩歲多,奶媽抱出去玩,所以我不曾見著他。

  一點鐘過後,我離了他們回學校,當我獨自坐在書案旁,回想到今天這一個會晤,我不覺自己歎了一口氣道:「可憐的沁珠,這又算什麼呢?……」

  二月十五月:伍近來對我的態度更熱烈了,昨天他告訴我;他要和她離婚。——原因是她不知從哪裡聽到了我們倆的關係,自然她不免吃了醋,立刻和他鬧起來,這使他更好決心傾向我這邊了。不過,我怎麼能夠贊同他這種的謀圖呢!我說:「你要和你的夫人離婚,那是你的家務事,我不便過問,不過,我們的友誼永久只維持到現在的程度。」他被我所拒絕,非常痛苦地走了。我到了自修室裡,把前後的事情想了一想,真覺得無聊,我決定以後不和伍提到這個問題,我要永久保持我女孩兒自尊的心……

  五月十日,現在伍對我不敢說什麼。他寫了許多詩寄給我,我便和他談詩。我裝作不懂他的含義,——大約他總有一天要惱我的,也好!我自己沒有慧劍,——借他的鋒刃來割斷這不可整理的情絲倒也痛快!……唉!不幸的沁珠,現在跪在命運的神座下,聽宰割,「誰的錯呢?」今夜我在聖母前祈禱時,我曾這樣的問她呢!

  六月二十五日,伍要邀我到北海去,我拒絕了。這幾天我心裡太煩,許多同學談論我們的問題,她們覺得伍太不對,自己既然有妻有子,為什麼還苦苦纏繞著我。不過我倒能原諒他,——情感是個魔鬼,誰要是落到他手裡,誰便立刻成了他的俘虜,……今後但願我自己有勇氣,跳出這個是非窩,免得他們夫妻不和……

  沁珠的日記我看過之後,覺得她最後的決心很對,當我送還她時,曾提到這話。她雖然有些難過,但還鎮靜。後來我走的時候,她開始寫詩,文藝是苦悶的產兒,希望她今後在這方面努力吧!

  六

  光陰走得飛快,沁珠和我都還有兩個月,就要考畢業了。這半年裡,她表面上過得很平靜,她寫了一本詩,題名叫作《夜半哀歌》。描寫得很活潑,全詩的意境都很幽秀,以一個無瑕的少女的心,被不可抵抗的愛神的箭所射穿,使她開始嘗味到人間最深切的苦悶。每在夜半,她被鴟梟的悲聲喚醒後,她便在那時候抒寫她內心的悲苦。——當然這個少女就是影射她自己了。這本詩稿,她不願在她所辦的詩刊上發表。給我看過以後,便把它鎖在箱子裡了。我覺得她既能沉心於文藝,大約對伍的情感,必能淡忘,所以不再向她提起,她呢,也似乎很心平氣和地生活下去。不久考畢業了,自然更覺忙碌,把畢業考完,她又照例回家去省親,我仍住在學校,那一個暑假,她過得很平靜,不到開學的時候,她已經又回到北京來。因為某中學校請她教體育兼級任,在學校招考的時候,她須要來幫忙的。

  那一天,她回到北京的時候,我恰巧也剛從西山回學校,見她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使我瘋狂般地驚喜。我們兩個月不見了,當彼此緊握著兩手時,眼淚幾乎掉了下來。好容易把激動的熱情平靜下去。才開始談到別後的事情。據沁珠說,她現在已經找到新生活的路途了。對於伍的交往,雖然不能立刻斷絕,但已能處置得非常平淡。我聽了她的報告,自然極替她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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