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午飯後,我們同到學監室去請假,借詞參觀圖畫展覽會,這是個很正大的題目,所以學監一點不留難地准了我們的假。我們高高興興地出了校門,奔公園去,這時正是初秋的天氣,太陽發出金黃色的光輝,天庭如同明淨的玉盤,樹梢頭微微有秋風穿過,沙沙地響著。我們正走著,忽聽秀貞失驚的「呀」了一聲,好像遇到什麼意外了。我們都不覺一怔,再看她時,臉上紅紅的,低著頭一直往前走,淑芳禁不住追上去問道:

  「小鬼頭你又耍什麼花槍呢?趁早告訴我們,不然咱們沒完!」

  我同沁珠也緊走了兩步,說道:「你們兩人辦什麼交涉呢?」

  淑芳道:「你們問秀貞,她看見了什麼寶貝?」

  「呸!別瞎說你的吧!哪裡來的什麼寶貝?」秀貞含羞說。

  「那麼你為什麼忽然失驚打怪地叫起來?」淑芳不服氣地追問她,秀貞只是低著頭不響,沁珠對淑芳笑道,「饒了她吧,淑芳姊!你瞧那小樣兒夠多麼可憐!」

  淑芳說:「要不是沁珠姊的面子,我才不饒你呢!你們不知道,別看她平常傻子似的,那都是裝著玩。她的心眼不少呢!上一次也是我們一齊上公園去,走到後面松樹林子裡,看見一個十歲的青年,背著臉坐著,她就批評人家說:『這個人獨自坐在這裡發癡,不知在想什麼心事呢?』我們也不知道她認識這個人,我們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人家呢,忽見那個人站了起來,向我們這邊含笑地走來。我們正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只聽秀貞咯咯的笑說:『快點我們走吧!』」正在這個時候,那個青年人已走到我們面前了,他恭恭敬敬地向秀貞鞠了一個很有禮貌的躬,說道:

  「秀貞表妹,好久不見了!這幾位是貴同學吧?請到這邊坐坐好不好?」秀貞讓人家一招呼,她低著頭紅了臉,一聲也不哼,叫人家多麼窘呵!還是我可憐他,連忙答道:「我們前面還有朋友等著,不坐了,……今天大概又是碰見那位表兄了吧!」

  秀貞被淑芳說得不好意思,便頭裡跑了。當我們走到公園門口時,她已經把票買好,我們進了公園,便一直奔社稷壇去,那時來看菊花的人很不少,在馬路上,往來不絕地走著,我們來到大殿的石階時,只見裡面已擠滿了人,在大殿的中央,堆著一座菊花山。各種各色的菊花,都標著紅色紙條,上面寫著花名。有的含苞未放,有的半舒眼鉤;有的低垂粉頸;有的迎風作態,真是無美不備。同時在大殿的兩壁上,懸著許多菊花的名畫,有幾幅畫得十分生動,仿佛真的一樣。我們正看得出神,只見人叢裡擠過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來,他梳著時髦的分頭,方正的前額,下面分列著一雙翠森森的濃眉;一對深沉多思的俊目,射出銳利的光彩來。——他走到沁珠的面前招呼道:

  「密司張許久不見了,近來好嗎?」

  沁珠陡然聽見有人叫她,不覺驚詫,但是看見是她父親的學生伍念秋時,便漸漸恢復了原狀答道:

  「一切託福,密司特伍,都好吧,幾時來的?」

  「多謝,……我今天一清早就來了,先在松林旁菊花畦那裡徘徊了一陣,又看了看黃仲則的詩集,不知不覺天已正午,就在前面吃了些點心,又到這裡來看菊花山;不想這麼巧,竟遇見密司張了。……這幾位是貴同學嗎?」

  沁珠點點頭,同時又替我們介紹了。後來我們要離開大殿時,忽聽伍念秋問沁珠道:「密司張,我昨天寄到貴校的一封信,你收到了嗎?」

  「沒有收到,你是什麼時候寄的?」沁珠問他,他沉吟了一下說道:「昨天下午寄的,大約今天晚上總可以收到吧!」

  伍念秋送我們到了社稷壇的前面,他便告辭仍回到大殿去。我們在公園裡吃了點心,太陽已下沉了,沁珠提議回去,秀貞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沁珠姊幹麼這麼急著回去,」淑芳接口道:「只有你聰明,難道我還不知道嗎?」我看她們打趣沁珠,我不知道沁珠對於伍念秋究竟有沒有感情,所以我只偷眼望著沁珠,只見她頰上浮著兩朵紅雲,眼睛裡放出一種柔媚含情的光彩,鮮紅的嘴唇上浮著甜蜜的笑容,這正是少女鍾情時的表現。

  到學校時,沁珠邀我陪她去拿信,我們走到信箱那裡,果見有沁珠的兩封信,一封由她家裡來的。一封正是伍念秋寄給她的。沁珠拿著信說道:「我們到禮堂去吧,那裡有電燈。」我們一同來到禮堂,在頭一排的凳子上坐下,沁珠先將家信拆開看過,從她安慰的面容上,可以猜到她家裡的平安。她將家信放進衣袋,然後把伍念秋給她的信,小心地拆看,只見裡面裝著兩張淡綠色的花箋,展開花箋,那上面印著幾個深綠色的宋體字是:「惟有梅花知此恨,相逢月底恰無言。」旁邊另印著一行小字是:「念秋用箋。」僅僅這張信箋已深深地刺激了少女幽懷的情感。沁珠這時眼睛裡射出一種稀有的光彩,兩朵紅雲偷上雙頰,她似乎怕我覺察出她的秘密。故意裝作冷靜的神氣,一面自言自語地道:「不知有什麼事情。」這明明是很勉強的措辭,我只裝作不曾聽見,獨自跑到後面去看蘇格拉底和亞裡斯多德的肖像。然而我老實說,我的眼波一直在注意著她。沒有多少時候,她將信看完了。默然躊躇了一番,不知什麼緣故,她竟決心叫我來看她的信。她含笑說:「你看他寫的信!……」我連忙走過去,從她手裡把信接過來只見上面寫道:

  沁珠女士:

  記得我們分別的那一天,正是夏蟬拖著喑啞的殘聲,在柳梢頭作最後的呻吟。經過禦河橋時,河裡的水芙蓉也是殘妝暗淡。……現在呢?庭前的老桂樹,滿綴了金黃的星點,東籬的菊花,各著冷豔的秋裝,挺立風前露下。宇宙間的一切,都隨時序而變更了。人類的心弦,當然也彈出不同的音調。

  我獨自住在旅館裡,對於這種冷清環境,尤覺異樣的寂寞,很想到貴校邀女士一談,又恐貴校功課繁忙,或不得暇。因此不敢造次!

  說到作舊詩,我也是初學,不敢教你,不過我極希望同你共同研究,幾時光臨,我當煮香茗,掃花徑恭迓,怎樣?我在這裡深深地盼望著呢!

  念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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