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這倒是一封很俏皮的情書呢!」我打趣地對沁珠說,她沒有響。只用勁捏著我的手腕一笑。但是我准知道;她的心在急速地跳躍,有一朵從來沒有開過的花,現在從她天真的童心中含著嬌羞開放了。她現在的表情怎樣與從前不同呀!似乎永遠關閉空園裡,忽然長滿了美麗的花朵。皎潔的月光,同時也籠罩她們。一切都賦有新生命,我將信交還她時,我忽然想起一個朋友寫的一首詩,正合乎現在沁珠的心情,我說:

  「沁珠!我念一首詩你聽:

  我不說愛是怎樣神秘,
  你只看我的雙睛,
  燃有熱情火花的美麗;
  你只看我的香唇,
  浮漾著玫瑰般的甜蜜;
  這便是一切的驚奇!」

  她聽了含羞地笑道:「這是你作的嗎?描寫得真對。」我說:「你現在正在『愛』,當然能瞭解這首詩的妙處,而照我看來,只是一首詩罷了。」我們沿著禮堂外面的回廊散著步,她的腳步是那樣輕盈,她的心情正像一朵飄蕩的雲,我知道她正幻想著炫麗的前途。但是我不知道她「愛」到什麼程度?很願知道他和她相識的經過,我便問她。她並不曾拒絕,說道:

  「也許我現在是在『愛』,不過這故事卻是很平凡。伍——他是我父親的學生,在家鄉時我並沒有會過他,不過這一次我到北京來,父親不放心,就托他照應我。——因為他也正要走這條路。——我們同坐在一輛車子裡,當那些同車的旅客們,漠然的讓這火車將他們載了前去,什麼都不管地打著盹,我是怎樣無聊呵!正在這時候,忽聽火車汽笛發出困倦的哀嘶,車便停住了。我望窗外一看,見站台上的地名正是娘子關。這是一個大站頭,有半點鐘的耽擱,所以那些蜷伏在車位裡的旅客,都趁機會下車活動去了。那時伍他走來邀我下去散散步。我當然很願意,因為在車上坐得太久,身體都有些發麻了。我們一同下了車,就在那一帶垂柳的下面走著。車站的四圍都是稻田,麥子地,這些麥子有的已經結了穗,露出嫩黃的顏色,襯著碧綠的麥葉,非常美麗,較遠的地方,便是高低參差的山群,和陡險的關隘,我們一面看著這些景致,一面談著話。這些話自然都是很平淡的,不過從這次談話以後,我們比較熟多了。後來到了北京,我住在一個旅館裡,他天天都來照應我,所以我們的交情便一天一天增加了,不過到現在止,還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朋友……」

  「事實雖然還是個起頭,不過我替你算命,不久你們都要沉入愛河的。」我這樣猜度她,她也覺得這話有幾分合理,在晚飯的鐘聲響時,我們便離開這裡了。

  三

  在一個秋天的下午,西安公寓的五號房間的玻璃窗上,正閃動著一道霞光。那霞光正照著書案上一隻淡綠色的玉瓶裡的三朵紅色的玫瑰花,案前的椅子上,坐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在披閱一本唐詩。隔壁房間的鐘聲,正敲了四下。那個青年有些焦躁的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四點鐘了,怎麼還不來?」他走到房門口,掀著布門簾,向外張望著。但是院子裡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同院住的三個大學生都各自鎖了房門出去了。——今天是星期六,又是一個很美麗的秋天,自然他們都要出去追尋快樂。他顯得很無聊地放下簾子。仍舊坐在案前的籐椅上。翻了兩頁書,還是沒意思。只得點上一根三炮臺煙吸著,隔壁滴嗒滴嗒的鐘擺聲,特別聽得分明,這更使他焦灼,五點鐘打過了,他所渴望的人兒還不曾來。當他打算打電話去問時,忽聽見院子裡皮鞋響,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

  「伍先生在家嗎?」

  「哦,在家,密司張請進來坐吧!」

  這是沁珠第一次去拜訪伍念秋,當然他們的談話是比較的平淡。不過沁珠回來對我講,他們今天談得很對勁,她說當她看見伍念秋在看唐詩,於是她便和他談論到「詩」的問題,她對伍念秋說:「密司特伍近來作詩嗎?……我很歡喜舊詩,雖然現在提倡新文學的人,都說舊詩太重形式,沒有靈魂,是一種死的文學。但我卻不盡以為然,古人的作品裡,也盡多出自『自然』的。像李太白、蘇東坡他們的作品,不但有情趣有思想,而遣詞造句也都非常美麗活躍,何嘗盡是死文學?並且我絕對不承認文學有新舊的畛域,只要含有文學組成要素的便算是文學、沒有的便不宜稱為文學。至於各式各種用以表現的形式的問題,自然可隨時代而變遷的。」

  伍,他很贊同我的意見,自然他回答我的話,有些不免過於褒揚。他說:「女士的議論真是透闢極了,可以說已窺到文學的三昧。」

  我們這樣談著,混過了兩個鐘頭,那時房裡的光線漸漸暗下來,我覺得應當走了,而茶房剛好走進來問道:「伍先生不開飯嗎?」我連忙說,我要告辭了,現在已經快七點了。伍他似乎很失望的,他說:「今天是星期六,稍晚些回去,也沒有什麼關係的;就在這裡吃了晚飯去,我知道現在已過了貴校開飯的時間……」他這樣說著竟不等我的同意,便對茶房道:「你開兩份客飯,再添幾佯可口的菜來。」茶房應聲走了。我見他這樣誠意,便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重新坐下,一陣穿過紗窗的晚風;挾了玫瑰的清香,我不覺注意到他案頭所擺的那些花。我走近桌旁將玉瓶舉近胸口,嗅了嗅,我說:「這花真美,——尤其是插在這個瓶子裡。」伍聽了連忙笑道:「敬以奉贈,如何?」

  「哦,你自己擺著吧!奪人之愛未免太自私了!」我這樣回答,他說:「不,我雖然很愛這幾朵花,但是含義太簡單,還是送給你的好——回頭走的時候,你連瓶子一齊帶去吧!」

  我不願意再說什麼,只淡淡地答道:「回頭再說吧!」可是伍他不時偷眼向我看,我知道他正在揣摸我的心思。不久晚飯開進來了,我在一張鋪著報紙的方桌前坐下,伍他從斑竹的書架上取出一瓶法國帶來的紅酒,和兩個刻花的白色的玻璃杯,他斟了一杯放在我的面前,然後自己也斟上,他看著我笑道:

  「這是一杯充滿藝術風味的酒,愛好藝術的人當滿飲一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