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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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多少時候,我們已走近墳園的園牆外了。只見那石門的廣額,新刻著幾個半紅色的隸字:「張氏佳城」,那正是他老人家的親筆。我們站在那裡,差不多兩分鐘的光景,我父親在注視那幾個字以後,轉身向我說:「這幾個字寫得軟了,可是我不願意求別人寫;我覺得一個人能在他活著的時候,安安詳詳為自己安排身後事,那種心情是值得珍貴的。——生與死是一個絕大的關頭,但能順從自然,不因生喜,不為死懼,便可算得達人了。……並且珠兒你看這一帶的山勢,峰巒幽秀,遠遠望過去一股氤氳的瑞氣,真可算全山最奇特的地方,這便是我百年後的歸宿地;……聽說石爐已經砌好了,我們過去看看。」他老人家說著站了起來,我們慢慢地走向石擴邊去,只見那壙縱橫一丈多,裡面全用一色水磨磚砌成的,很整齊,壙前一個石龜,駝著一塊一丈高的石碑,只是還不曾刻上碑文。石碑前面安放著石頭的長方形的祭桌,和幾張圓形的石凳。我父親坐在正中的那張圓椅上,望著對山沉默無言。我獨自又繞著石壙看了一周,心裡陡然覺得驚怕起來。仿佛那石壙裡有一股幽暗的黑煙浮蕩著,許多幽靈都在低低地歎息。——它們藏在生與死的界碑後面,在偷窺那位坐在石凳上,衰邁顫抖的老人的身體,恰像風中的白色曼陀羅花,不久就要低垂著頭,和世界的一切分別了。咳!「『死』是怎樣的殘苛的名辭呵!」我不禁小聲地咒詛著。父親的眼光射到我這邊來。 這時日色漸漸邁過後山的頂峰,沉到地平線下面去了。剩下些光影的餘輝,淡淡地漾在淺藍色的天空裡,成群的蝙蝠開始飛出屋隙的巢窠,向灰黯色的帷幕下盤旋。分投四野覓食的群鳥,也都回林休息了。山林裡的墳園,在這灰暗的光色下,更是鬼影憧憧。我膽怯的扶著父親,找到歇在山腰的轎夫,一同乘轎回來。 第二天早晨,我便同我父親的學生伍念秋結伴坐火車走了。可是深鏤心頭種種的傷痕,至今不能平復。今夜寫完家信,我想家的心更切了,唉!素文!人生真太沒意思呵! 我聽了沁珠的一段悲涼的述說,當然是同情她,不過!露沙!你知道我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我的家鄉遠在貴州,雖然父母都沒有了,可是還有一個比我小的弟弟,現在正不知道怎樣。我想到這裡,眼淚也不由流了下來。我同沁珠互相倚靠著哭了一場,那時夜色已深,月影已到中天了。同學們早已睡熟,我們兩人有些膽怯,才穿過幽深的樹影,回到寢室去。——這便是我同沁珠訂交的起頭。 二 在學校開學一個月以後,我同沁珠的交情也更深切了。她近來似乎已經習慣了學校的生活,想家的情感似乎也淡些。我同她雖不同科;但是我們的教室,是在一層樓上,所以我們很有親近的機會。每逢下課後,我們便在教室外面的寬大的走廊上散步,或者唱歌。 素文說到這裡,恰好賓來香的夥計送冰結林來,於是我們便圍在圓形的小藤桌旁,儘量的吃起來。素文一連吃了三碗,她才笑著叫道:「好,這才舒服啦!咱們坐下慢慢地再談。」我們在籐椅上坐下,於是她繼續著說道: 露沙!的確,學校的生活,實在是富有生機的,當然我們在學校的時候,誰都不覺得,現在回想起來,真感到過去的甜蜜。我記得每天早晨,那個老聽差的敲著有規律的起身鐘時,每個寢室裡便發出種種不同的聲音來。有的伸懶腰打哈欠,有的叫道:「某人昨晚我夢見我媽媽了,她給我做了一件極漂亮的大衣!」有的說:「我昨夜聽見某人在夢裡說情話。」於是同寢室的人都問她說什麼?那個人便高聲唱道:「哥哥我愛你!」這一來哄然的笑聲,衝破了一切。便連窗前柳樹上麻雀的叫囂聲也都壓下去了。這裡的確是女兒的黃金世界。等到下了樓,到櫛沐室去,那就更有趣味了。在那麼一間非常長,甬道形的房屋裡,充滿著一層似霧似煙的水蒸汽,把玻璃窗都蒙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走進去只聞到一股噴人鼻子的香粉花露的氣息。一個個的女孩,對著一面菱花鏡裝扮著。那一種少女的嬌豔和溫柔的姿態,真是別有風味。沁珠她的梳粧檯,正和我的連著,我們兩人每天都為了這醉人的空氣相視而笑。有時沁珠頭也不梳,只是站在那裡出神。有時她悄悄站在同學的身後,看人家對著鏡子梳頭,她在後面向人點頭微笑。 有一天我們從櫛沐室出來,已經過了早飯的時間,我們只得先到講堂去,預備上完課再吃點心。正走到過道的時候,碰見秀貞從另一面來了,她滿面含笑地說: 「沁珠姊!多樂呵,倫理學先生請假了。」 「是真的嗎?」沁珠懷疑地問道:「上禮拜他不就沒來上課嗎,怎麼又請假?」 「噯呀!什麼倫理學,那些道德論我真聽膩了,他今天不來那算造化,沁珠姊怎麼倒像有點失望呢?」 沁珠搖頭道:「我並不是失望;但是他也太愛請假了。拿著我們的光陰任意糟踏!」 「那不算稀罕,那個教手工的小腳王呢?她雖不告假,可是一樣地糟踏我們的時光。你照她那副尊容,和那喃喃不清的語聲,我只要上了她的課,就要頭疼。」 沁珠聽了秀貞形容王先生,下禁也笑了。她又問我道:「你們有她的課嗎?」 我說:「有一點鐘,……我也不想上她的課呢!」 「你們什麼時候有她的課?」秀貞說。 「今天下午。」我說。 「不用上吧,我們下午一同到公園去看菊花不好嗎?」沁珠很同意,一定邀我同去,我說:「好吧,現在我還有功課,下午再見吧!」我們分手以後,沁珠和秀貞也到講堂看書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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