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晚上自修的時間,我去看沁珠,她正在低頭默想,桌上放著兩封信,一封是寄到她家裡去的。還有一封寫著:「西安公寓五號伍念秋先生。」

  我走進去時,她似乎沒有想到,抬頭見了我時,她「呵!」了一聲,說道:「是你呀!我還以為是學監先生呢!」

  我便問她:「為什麼不高興?」她聽了這話,眼圈有點發紅,簡直要哭了,我便拉她出來說:「今晚還沒有正式上自修課。我們出去走走,沒有什麼關係。」

  她點點頭,把信放在抽屜裡,便同我出來了;那夜月色很好,天氣又不驚不熱。我們便信步走到療養院的小花園裡去,景致更比白天好了;清皎的月光,把翠竹的影子照在牆上,那竹影隨著夜風輕輕地擺動,使人疑畫疑真;至於那些疏疏密密的花草,也依樣的被月光映出活潑鮮明的影子,在那園子的地上。

  我們坐在白天坐過的那張長椅子上,沁珠像是很不快活,她默默地望著多星點的蒼空,歎了一口氣。

  我也不由得心裡起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惆悵,後來忽聽沁珠低吟道:「東望故園路茫茫!」

  「沁珠,你大約是害了思鄉病吧?」我禁不住這樣問她。她點點頭並不回答什麼,但是晶瑩的淚點從她眼角滾落到衣襟上了。我連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沁珠,你不要想家,這只不過是暫時的別離,三四個月後就放年假,到那時候你便可以回家快活去了。」

  沁珠歎息道:「我不知道我的情形,——我並不是離不開家,不過你知道我的父親太老了,……在我將要離開他的頭一天,我們全聚在我母親房裡談話,他用悲涼的眼睛望著我歎息道:『我年紀老了,脫下今天的鞋,不知明天還穿得上不?』的確,我父親是老了。他已經七十歲,頭髮全落淨,胸前一部二尺長的鬍鬚,完全白了,白得像銀子般。我每逢看見他,心裡就不免發緊,我知道這可怕的一天,不會很久就必定要來的。但是素文,你應得知道,他是我們家裡唯一的光明,倘使有一天這個光明失掉了,我們的家庭便要被黑暗愁苦所包圍……」她說到這裡,稍微停了一停,我便接著問道:「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我還有母親,哥哥,嫂嫂,侄女兒。」

  「哥哥多大年紀了?」

  「今年三十二歲。」

  「那不是已經可以代替你父親來擔負家庭的責任嗎?」

  「唉!事實不是那樣簡單。你猜我母親今年多大年紀?……我想你一定料不到她今年才四十八歲吧!我父親比她足足大了二十二歲,這不是相差得太多嗎!不過我母親是續弦,我的嫡母前二十年患肺病死了,她留下了我的哥哥。你知道,世界上難做的就是繼母。雖然我母親待他也和我一樣,但是他們之間的一種必然的隔閡,是很難打破的。所以家庭間時常有不可說的暗愁籠罩著。至於嫂嫂呢,關係又更差著一層,所以平常對於我母親的關切。也只是面子事。有時也有些小衝突,不免使我母親傷心。不過有父親周旋其間,同時又有我在身旁,給她些安慰,總算還過得很好,現在呢,我是離她這樣遠,父親又是那樣大的年紀,真像是將要焚盡的綠蠟……」

  沁珠的聲音有些哽咽了。她面色慘白,映著那清冷的月光,仿佛一朵經雨的慘白梨花,我由不得將手放在她的肩上,——雖然我個子年齡都還比她小,可是我竟像姊姊般撫慰著她。沉默了很久,她又接著說道:

  「當時我聽了我父親所說的話,同時又想到家裡的情形,我便決意打消到北京來求學的念頭,」我說:「父親!讓我在家伴著你吧;北京我不願意去了。」父親聽了我這話,雖然他的嘴唇不住地掣動;但他到底鎮定了一時的悲感。他含著慈悲的笑容說道:「唉!珠兒你不要灰心!古人說過:『先意承志,才是大孝。』我一生辛苦讀了些書,雖然沒有得到什麼大功名,然也就不容易。現在我老了很盼望後代子孫中有能繼我的遺志的。你哥哥呢,他比你大,又是個男孩,當然我應當厚望他。不過他天生對於學問無緣。——而你雖然是個女孩,難得你自小喜歡讀書。而且對於文學也很有興趣,聽以我便決心好好地栽培你。去年你中學畢業時,我就想著叫你到北京去升學。而你母親覺得你太年輕不放心,也就沒有提起。現在難得你自己有這個志願,你想我多麼高興!……至於我雖然老了,但精神還很健旺,一時不會就有什麼變故的,你可以放心前去。只要你努力用功,我就喜歡了。」

  父親說了這些話,我也沒話可答。只有心下感激老人家對我的仁慈。不過我卻掩不住我悲酸的眼淚。父親似乎不忍心看我,他老人家站起來,走到窗前,看看天色,太陽離下山還有些時候,他便轉身對我說:「我今天打算到後山看看,珠兒同我去吧!」

  「怎麼又要到後山去嗎?」我母親焦急地說:「你的身子這兩天才健旺些,我瞧還是歇歇吧!不必去了,免得回頭心裡又不痛快!並且珠兒就要走,她的事情也多。」

  「唉!」我父親歎息了一聲說:「我正是因為珠兒就要走,所以叫她看看放心,我們去了就來,我決不會不痛快,人生自古誰無死,況且我已經活到七十歲了,還有什麼不足?」我父親說話的時候,兩眼射出奕奕的光芒,仿佛已窺到死的神奇了。

  我母親見攔不住他,便默默地扶了我侄女蕙兒,回到自己屋裡去了,不用說,她自然又是悄悄地去垂淚。我同父親上了竹轎,這時太陽已從樹梢頭移開,西方的山上,橫亙著五色的霞彩,美麗嬌俏的山花,在殘陽影裡輕輕地點頭。我們兩頂竹轎在山腰裡停下來,我扶著他向那栽有松柏樹的墳園裡去,晚涼的微風從花叢裡帶來了馥鬱的野花香,拂著老人胸前那些銀須。同時聽見松濤激壯的響著,如同海上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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