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廬隱散文集 | 上頁 下頁


  這幾天我正在期待著一個朋友的來臨,果然在一天的黃昏時她來了。

  ——我們不是初見,但她今夜的風度更使我心醉,一個臉色潤澤而體態溫柔的少婦,牽著一隻西洋種的雄狗,款步走進來時,使我沉入美麗的夢幻裡。如鉤的新月,推開魚鱗般的雲,下窺人寰,在竹林的罅隙間透出一股清光,竹葉的碎影篩在白色的窗幔上,這一切正是大自然所渲染出最優美的色與光。

  我站在回廊的石階旁邊迎接她,我們很親切地行過握手禮。她說:「我早就想來看你,但這幾天我有些傷風,所以沒有來。」

  那只披著深黃色厚裘的聰明的小狗,這時正跟在它主人的身旁,不住地嗅著。

  Coming這是小狗的名字,當它陡然拋開女主人跑向園角的草叢時,女主人便這樣的叫喚它。真靈,它果然應聲跳著竄著來了。我們就在廊下的籐椅上坐下。

  成群的螢火蟲,從竹林子裡飛出來,像是萬點星光,閃過蔚藍色的太空,青蛙開始在池旁歌唱了。「這裡景致真好!」她讚美著。

  「以後你來玩,好不?」我說。

  「當然很好,只是我不久便打算到北平去!」

  「做什麼去?……遊歷嗎?」

  「也可以算作遊歷……許多人都誇說北平有一種靜穆的美,而且又是中國文化的中心地點,所以我很想到北平去看看,同時我也想在那邊讀點書。」

  「打算進什麼學校?」

  「我想到藝術學院學漫畫。」

  「漫畫是二十世紀的時髦東西咧!」我說。

  「不,我並不是為了時髦才學漫畫,我只為了方便經濟……你知道像我這樣無產階級的人,學油畫無論如何是學不起,……其實我也很愛音樂,但是這些都要有些資本……所以我到如今頗後悔當初走錯了路,我不應當學貴族們用來消遣的藝術。」

  「你天生是一個愛好藝術,富於藝術趣味的人,為什麼不當學藝術?」

  「但是一切的藝術都是專為富人的,所以你不能忘記經濟的勢力。」

  「的確這是個很重要的前提。」

  我們談話陡然停頓了,她望著那一片碧森森的翠竹沉思,我的思想也走入了別一個區域。

  真的,我對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同情與好感,也許是因為把她介紹給我的那一位朋友,給我的印象太好。——那時我還在北平,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封掛號信,信的字跡和署名對我都似乎是太陌生,我費很久的思索,才記起來,——是一年前所結識一位姓黎名伯謙的朋友——一個富有藝術趣味的青年,真想不到他此時會給我寫信,我在下課的十分鐘休息時間中,忙忙把信看了。裡面有這樣的一段:

  「我替你介紹一個同志的好朋友,她對於藝術有十分的修養,並且其人風度瀟灑,為近今女界中不多見的人才,倘使你們會了面一定要相見恨晚了,她很景慕北平的文風之盛,也許不久會到北平去。……」

  我平生就喜歡風度瀟灑的人,怎麼能立刻見到她才好,在那時我腦子裡便自行構造了一種模型。但是我等了好久,她到底不曾到北平來,暑假時我也離開北平了。

  去年冬天,我從日本回來時,住在東亞旅館裡,在一天夜裡,有三位朋友來看我,——一個男的兩個女的,其中就有一個是我久已渴慕著要見的她。

  ——一個年輕而風度飄逸的少女,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身上穿了一件淡咖啡色西式的大衣,衣領敞開的地方,露出玫瑰紅的綢衫,左邊的衣襟上,斜插著一朵白玫瑰。在這些色彩調和的衣飾中,襯托著一張微圓的潤澤的面孔,一雙明亮的眼瞳溫和地看著我,……這是怎樣使人不易消滅的印象呵,但是我們不曾談過什麼深切的話,不久他們就告辭走了。

  春天,我搬到西湖來,在一個溫暖的黃昏裡,我同建在湖濱散著步,見對面走來一對年輕的男女——細認之後原來正是她同她的愛人,我們匆匆招呼著,已被來來往往的人影把我們隔斷了。

  從此我們又彼此不通消息,直到一個月以前,她同愛人由南方度過蜜月再回杭州來,我們才第二次正式的會面。他們打算在杭州常住,因此我們便得到時常會面的機會。——

  「你預備幾時到北平去呢?」在我們彼此沉默很久之後我又這樣問她。

  「大約在一個星期之後吧。」

  「時間不多了,此次分別後又不知什麼時候再能聚會……希望你在離開杭州以前再到我這裡來一次吧!」

  「好,我一定來的,你下半年仍住在杭州嗎?這裡真是一個好地方,不過住太久了也沒有什麼意思,到底嫌太平靜單調,你覺得怎樣?」

  「不錯,我也就這樣的感覺著了。所以我下半年大約要到上海去,同時也是解決我的經濟問題!」

  「唉,經濟問題——這是個太可怕的問題呢,我總算嘗夠了它的殘酷,受夠了它的虐待……你大約不明白我過去的生活吧!」

  「怎麼?你過去的生活……當然我沒有聽你講過,但是最近我卻聽到一些關於你的消息!」

  「什麼消息?」

  「但是我總有些懷疑那情形是真的,……他們說你在和你的愛人結婚以前,曾經和人訂過婚!」

  「唉,我知道你所聽見不僅僅是這一點,其實說這些話的人恐怕也不見得十分明白我的過去,老實說吧,我不但訂過婚而且還結過婚呢!」

  她坦白的回答,使我有些吃驚,同時還覺得有點對她抱愧,我何嘗不是聽說她已結過婚,但我竟拿普通女子的心理來揣度她,其實一個女子結了婚,因對方的不滿意離了婚再結婚難道說不是正義嗎?為什麼要避諱——平日自己覺得思想頗徹底,到頭來還是這樣掩掩遮遮的,多可羞,我不禁紅著臉,不敢對她瞧了。

  「這些事情,我早想對你講,——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同情心的人不多呢,尤其像你這樣瞭解我的更少,所以我含辛茹苦的生活只有向你傾吐了。」

  說實在的,她的態度非常誠懇,但為了我自己的內疚,聽了她的話,我更覺忸怩不安起來。我只握緊她的手,含著一包不知什麼情緒的眼淚看著她。——這時冷月的清輝正射著她幽靜的面容,她把目光注視在一叢純白的玉簪花上,歎了一口氣說:

  「在我還是童年的時代,而我已經是只有一個弱小的妹子的孤兒了。這時候我同妹妹都寄養在叔父的家裡,當我在初小畢業的那一年.我弱小的妹妹,也因為孤苦的哀傷而死於肺病。從此我更是天地間第一個孤零的生命了。但是叔父待我很親切,使我能繼續在高小及中學求學,直到我升入中學三年級的那一年,叔父為了一位父執的介紹將我許婚給一個大學生,——他年輕老實,家裡也還有幾個錢,這在叔父和堂兄們的眼裡當然是一段美滿的姻緣。結婚時我僅僅十七歲。但是不幸,我生就是個性頑強的孩子,嫁了這樣一個人人說好的夫婿,而偏感到刻骨的苦痛。

  婚後十幾天,我已決心要同他離異,可是說良心話,他待我真好,愛惜我像一隻馴柔的小鳥,因此他忽視了我獨立的人格。我穿一件衣服,甚至走一步路都要受他的干涉和保護,——確然只是出於愛的一念,這也許是很多女人所願意的,可是我就深憾碰到了這樣一位丈夫。他給了我很大的苦頭吃,所以我們蜜月時期還沒有完,便實行分居了。分居以後我的叔父和堂兄們曾毫不同情地詰責我;但是那又有什麼效果?最後我毅然提出離婚的要求,經過了很久的麻煩,離婚到底成了事實。叔父和堂兄宣告和我脫離關係。唉,這是多麼嚴重的局面!不過『個性』的威權,助我得了最後的勝利,我甘心開始過無告,但是獨立的生活。

  「我自幼喜歡藝術,那時更想把全生命寄託在藝術上。於是我便提著簡單的行裝來到杭州藝術大學讀書,在這一段艱辛的生活裡,我可算是飽受到經濟的壓迫。我曾經兩天不吃飯,有時弄到幾個錢也只買一些番薯充充饑。這種不容易掙扎的歲月,我足足挨了兩個多月。後來幸喜遇見了那位好心的女教授,她含淚安慰我,並且允許每月津貼我十塊錢的生活費,囑我努力藝術……這總算有了活路。

  「那時候我天天作日記,我寫我艱辛的生活,寫我傷慘的懷抱,直到我和某君結婚後才不寫了。前幾天我收拾書箱把那日記翻來看了兩頁,我還禁不住要落淚,只恨我的文字不好,不能拿給世上同病的人看。……」

  「不過真的藝術品是用不著人工雕飾的,我想你還是把它發表了吧!」

  「不,暫且我不想發表它,因為自始至終都是些悲苦的哀調,那些愛熱鬧的人們不免要譏責我呢!」

  「當然各人的口味不同,一種作品出版後很難博得人人的歡心。不過我以為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是歡樂的事情太少,哪一個人的生命史上沒有幾頁暗淡的呢?……將來我希望你能給我看看!」

  她沒有許可,也不曾拒絕,只是無言地歎了一口氣。

  那只小狗從老遠的草堆中竄了出來,嗅著它主人的手似乎在安慰她。

  「我真歡喜這只狗!」她說。

  「是的,有的狗很靈……」

  「這只狗就像一個聰明的小孩般地惹人愛,它懂得清潔,從來不在房裡遺屎撒尿,适才你不是看見它跑到草堆裡去嗎?那就是去撒尿。……」

  「原來這樣乖!」

  她不住用手撫摸小狗的背。我從來對於這些小生物不生好感,並且我最厭惡是狗,每逢看見外國女人抱著一隻大狼狗坐在汽車上我便有些討厭。但今天為了她,我竟改了平日對狗的態度,好意地摸了它的頭部,它真也知趣,兩眼雪亮地望著我擺尾。

  這時月光已移到院子正中來,時間已經不早了,幾隻青蛙在牆陰跳踉。她站起身整了整衣服道:「我回去了,一兩天再會吧!」

  她的車子還等在門口,我送她上了車便折回來,走到院子裡見了那如水的月光、散淡的花影恍若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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