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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先生的帽子


  我們的客廳,有時很像法國的「沙龍」。常來拜訪的客人有著作家,詩人,也有雄辯家,每天三四點鐘的時候,總可以聽見門上的電鈴斷續地響著。在這樣的響聲中,走進各式各類的客人,帶著各式各類的情感同消息。——炎夏不宜於工作,有了這些破除沉悶空氣的來賓總算不壞。

  這一天恰巧是星期日,那麼來的人就更多了。因為陳先生的緣故,也常有幾個雄赳赳的武裝同志光臨。他們雖不談文藝,但很有幾個現代的軍人,頗能欣賞文藝;這一來,談話的趣味更濃厚了。

  「我很想寫一篇軍人的生活」我說。

  「啊,說到軍人的生活,真是又緊張又豐富的。我也覺得很有寫的價值,只可惜我們沒有藝術的訓練!」一位高身材的上校說。

  「喂,你們軍隊裡收不收女兵?」我問。

  「怎麼?你想從軍嗎?……不過你的體格不夠……前些日子有一位女同志曾再三要求到軍隊裡來,最初當然不能通過;後來經過多方面的商榷,才允許讓她來檢查體格,但結果是失敗了。而且她的身體真不壞,個子比你高得多呢!可是和男子比起來還是不行!」另一位臉上微有痘瘢的中尉說。

  「這樣看來,我是沒有希望寫軍隊生活一類的小說了。」我很掃興地說。

  「我看也不儘然,當兵你固然沒有希望,但做看護婦是可以的。」陳先生說。

  「好,將來你去打仗的時候,就收我做看護隊隊員吧!」

  「你何必一定要寫軍隊生活……我看你就替我的帽子作一篇小傳吧!」時先生忽然舉起他的陳舊的草帽向我笑著說。

  「怎麼,你的帽子有什麼樣的歷史嗎?」

  「唉,你們作文學的人,難道還觀察不出我這帽子有點特別嗎?」我聽了這話,不禁把時先生的帽子拿來仔細地看了又看——帽子是細草編就的,花紋是四棱形,沒有什麼出奇處,但是顏色有些近于古銅,很明顯地告訴我,這帽子所經過風吹日曬的日子至少在五年以上,再翻過帽子裡來看,那就更不得了,黝黑的垢膩,把白色的布質完全掩蓋住。

  「呵,你從哪個古物陳列所裡買得這頂帽子?」我說。

  「哈,哈,哈,哈,」時先生大笑道:「那也不至於就成了古物吧?你們文學家真會虛張聲勢;老實說吧,這帽子在我頭上盤旋的時候,不多不少,整整六個年頭。」

  「你真太經濟了,一頂草帽竟戴上六個年頭!」建說。

  「不,我並不是經濟,只是這頂帽子曾經伴著我,經過最甜和最苦的日子,所以我不忍棄了它。」

  「哦,原來如此,那麼請你的帽子說說它的汗馬功勞吧!」我說。

  「好吧,我來替它說,可是有一個條件:我說完你一定要替我寫一寫。」

  「那也要看值不值寫!」

  「密司黃你就答應他,我曉得那裡面一定有一段有趣的浪漫史,……」陳先生含笑說。

  「既然如此我就答應你。……請你開始述說吧!」

  那幾位武裝同志,都挺直著身子坐在旁邊笑眯眯地等待時先生的陳述:

  「自從我被命定成了一頂帽子,我就被陳列在上海大馬路的一家鋪子的玻璃櫥裡。在我的四周有很多的同伴,它們個個都爭奇鬥豔地在引誘過往的遊人。果然有西裝少年,長衫闊少,都停住腳,有的對它們看一看,便走開了。有的摸一摸也就放下了。有的像是對它們親切些,把它們拿下來摸著看著最後放在頭上試了試,但很少能終得人們的歡心,最後依然把它們放在櫥裡,毫不留戀地去了。我看了這個情形心裡很悲哀,不知哪一天才有好主顧呢?正在這時候,只見從外面走進一個身穿夏布大褂的青年來,他站在櫥旁把所有的同伴看了又看,試了又試,最後他竟看上了我,他欣然地把我戴在頭上,從此我便跟著這位青年去了。

  「第一次他把我帶到他的家裡,放在他的書桌上,他拿起一根香煙,燃了自來火吸著,他像是在沉思什麼,不久他便拿出一張美麗的綠色信箋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女友瓊。他約她今晚在夏令配克看電影。我曉得今天晚上該我出風頭了,我不禁喜歡地跳了起來,不小心幾乎掉在地上,幸喜我的主人把我擋住,我才得安然無恙地伏在桌上。

  「晚飯後我的主人一切都料理停當——皮鞋擦得雪亮,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又對著鏡把頭髮梳了又梳,然後把我戴在頭上,意氣揚揚地出門去了。

  「到電影場時他買了兩張頭等的入場券,看看時間還早,他便不忙到裡面去,只在門口徘徊著。九點鐘到了,來看電影的人接連不斷往裡走,但還沒有看見那位瓊女士的仙蹤。眼看場裡的電燈全熄了,那位瓊女士才姍姍地來了。他們在電影場雖然沒有談說什麼,可是我也知道主人很愛這位瓊女士,因為主人常常側轉頭向瓊女士好意地注視著。從這一次後,我常常同著主人會瓊女士在公園裡、電影場,有時也在大菜間裡。

  「不久秋天到了,一陣陣的涼風吹著,主人便對我起了憎嫌,暫且把我放在帽盒裡。在我們分別的一段時間中,我不能知道主人又經過些什麼變化。

  「第二年的夏天來時,我又恢復了和主人的親切關係,但是主人那時候似乎遇見了什麼不幸的事,他總不大出門,只在書房裡呆坐著,有時還聽見他低聲的歎息。唉!究竟為了什麼呢?我真懷疑,便整天守著他,打算探出他的秘密。有一天夜裡,全家的人都睡了。只有主人對著窗外的月兒出神。後來他從屜子裡拿出一張如紅色的片子來。……

  某月某日某君和瓊女士結婚。

  「『呵,這就是了!』我不禁獨自低語著:『怪不得主人那樣不高興呢,原來那位美麗的瓊女士竟被別人佔有了。』這時主人看著片子,竟至滴下淚來。多可憐那失戀的人兒。

  「過了幾天我看見主人收拾了書籍衣物,像是要長行的神氣。『到哪裡去呢?』我懷疑著:『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家鄉呢?』可憐的主人近來更憂鬱更憔悴了。

  「在一天東方才有些發亮的時候,主人就起來,坐在什物雜亂的書案旁,在一張白色的信箋上寫道:

  『唉!我走了,走到天之涯地之角去,瓊既然是不能給我幸福,我在這裡只增加苦惱,反不如遠去的好。幸福往往只給走運的人,我呢!正是愛情上失敗的俘虜。……』

  「主人寫了這張不知給什麼人的信,他將信壓在硯石下就匆匆拿著簡單的行李走了。從此我同著主人過飄流的生活,在南洋的小島上整整住了三年,主人似乎把從前的傷心事漸漸淡忘了,今年便又回到這裡……」

  時先生陳述到這裡便停住了,所有在座的人們不禁望望時先生憔悴的面靨,同時也看看那頂值得留存的帽子,大家的心靈上,都微微覺得曾閃過一道暗淡的火花。

  夜深了,這時來賓全興盡告辭,時先生也悵然地拿著他的帽子,穿過那條長甬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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