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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暴風雨


  吃過午飯後建出去看朋友。

  萬先生陳太太和我都在客廳裡坐著。不久時先生也來了,今天那兩位小姐還要來——我們就在這裡等候她們。

  始終聽不見門上的電鈴響,時先生和我們都在猜想她們大概不來了。忽然沉默的陳太太叫道:「客人來了!客人來了!」萬先生搶先地迎了出去,一個面生的女客提著一個手提箱,氣衝衝地走了進來:「這裡有沒有一位張先生?」

  「有,但是他出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

  「那我們不清楚!……您貴姓?」萬先生問她。

  「我嗎?姓張。」

  「是張先生的親眷嗎?從那裡來?」

  「是的,我從上海來!」

  萬先生殷勤地遞了一杯茶給她,她的眼光四處地溜著,神氣不善,我有些懷疑她的來路,因悄悄地走了出來,並向萬先生和時先生丟了一個眼色。他們很機警,在我走後他們也跟了出來。

  「你們看這個女人,是什麼路道?」我問。

  「來路有點不善,我覺得,……你同張先生很熟,大約總有點猜得出吧!」

  張先生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他最近也搬到此地來住。他是一個好心的人,不過年輕的時候,有些浪漫,我曾聽他說,當他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曾被一個咖啡店的侍女引誘過,——那時他住在學校附近的一所房子的三層樓上。有一天他到咖啡店裡去吃點心,有一個女招待很注意他,——不過那個女招待樣子既不漂亮,臉上還有歷歷落落的痘瘢,這當然不能引起他的好感。吃過點心後他仍回到家裡去。

  過了一天,他正在房裡看書,只見走進一個女子——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當然使他不由得吃驚,不過在他細認之後,就看出那女子正是咖啡店裡注意他的侍女。

  「哦,貴姓張嗎?……請將今天的報借我看看。」

  張先生把報遞給她,她看過之後,仍舊坐著不動。

  當然張先生不能叫她走,便和她談東說西地說了一陣,直到天黑了她才辭去。

  第二天黃昏時,她又來找張先生,她訴說她悲苦的身世,張先生是個熱心腸的人,雖不愛她,卻不能不同情她沒有父母的一個孤苦女兒,——但天知道這是什麼運命,這一天夜裡,她便住在張先生的房裡。

  這樣容易的便發生關係,張先生不能不懷疑是上了當,因此第三天就趕緊搬到他親戚家裡去了。

  幾個月之後,那個女子便來找他,在親戚家裡會晤這樣一個咖啡店的侍女,究竟不風光,因此他們一同散步到徐家匯那條清靜的路上去。

  「你知道,我現在已經發覺生理上起了變化。」她說。

  「什麼生理上起了變化?我不懂你的意思!」但張先生心裡也有點著慌,莫非說,就僅僅那夜的接觸,便惹了禍嗎?……

  「怎麼你不懂,老實告訴你吧,我已經懷了孕。」

  「哦!」張先生怔住了。

  「現在我不能回到咖啡店去,我又沒有地方住,你得給我想想法子。」她說。

  張先生心裡不禁怦怦地跳動,可憐,這又算什麼事呢?從來就沒想和這種女人發生關係,更談不到和她結婚,就不論彼此的地位,我對她就沒有愛,但竟因她的誘引,最後竟得替她負責!……

  張先生低頭沉思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怎麼不響?……我預備明天就搬出咖啡店,你究竟怎麼對付我?」

  「你不必急,我們去找間房子吧!」

  總算房子找到了,把她安置好,又從各處籌了一筆款給了她,張先生便起身到鎮江去做事。

  兩個月以後她來信報告說已經生了一個女孩。

  這使張先生有點覺得怪,怎麼這麼快?不到六個月便生了一個女孩,……但究竟年輕,不懂得孩子到底可否六個月生出?因臉皮薄,又不好對旁人講。

  張先生從鎮江回來時曾去看她,並且告訴她將要回到北方的家裡去。

  「你不能回去,要走也得給我一個保障!」那女子沉思後毅然絕然地說。

  「什麼保障?」張先生慌忙地問。

  「就是我們正式結了婚你再走!」那女子很強硬地要求。

  「那無論如何辦不到!我已經訂過婚。」張先生說。

  「訂過婚也沒有關係,現在的人就是娶兩個妻子並不是奇事,而且我已經是這個光景,怎能另嫁別人?」

  「無論你的話對不對,我也得回去求得家庭的許可才是!」

  「好吧,我也不忍使你為難,不過至少你得寫一張婚書給我,不然你是走不得的。」

  張先生本已定第二天就走,船票已經買好,想不到竟發生這些糾葛。「好吧!」張先生說:「你一定要我寫,我就寫一張!」

  於是他在一張粗糙的信箋上寫了:「為訂婚事,張某與某女士感情尚稱融洽,訂為婚姻,俟張某在社會上有相當地位時,再正式結婚……」

  這麼一張不成格式的婚書總算救了張先生的急。

  張先生回到北方去後,才曉得那個孩子並不是他的;過了兩個月孩子因為生病死了,張先生的責任問題,很自然的解除了。從那時起張先生便和那女子斷絕了關係,不知怎麼今天她又找了張先生來。……

  我同萬先生和時先生正談講著,那位女客竟毫不客氣地走了進來。

  「張先生究竟什麼時候回來?」

  萬先生道:「那說不定,這裡是一個姓陳的軍官的房子,我們都是客人。……」

  「軍官嗎,軍官我也不怕!」那女子神經過敏地憤怒起來。

  「哦,我並沒有說你怕軍官,事實是如此,我只把事實告訴你……你不是找張先生嗎?……但這裡也不是張先生的房子,他也只是借住的客人!」萬先生有些不高興地說。

  那女客沒有辦法又回到客廳裡去,萬先生和時先生也跟了進去。

  「我從早晨六點鐘從上海上車到此刻還沒有吃東西,叫娘姨替我買碗面吃。」她說。

  「她真越來越不客氣,大有家主婦的神氣,」萬先生自心裡想,但不好拒絕她,便喊娘姨來。可是娘姨的眼光是雪亮的,這種奇怪的女客沒得主人的命令,她們是不輕易受支配的。

  一個新來的湖南娘姨走了進來。

  「萬先生喊我什麼事?」她說。

  「你去給買一碗面來,這位女客要吃!」

  「我是新來的,不曉得哪裡有面賣。而且我正哄著小妹妹呢,你叫別個去吧!」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萬先生無故地碰了一個釘子,正在沒辦法的時候,門口響著馬靴的聲音,軍官陳先生回來了。

  這位陳軍官是現代的軍人,他雖穿著滿身戎裝,但人卻很溫文客氣。

  「好了,陳先生回來了,您有什麼事盡可同陳先生說,他是這裡的主人……」萬先生對那個女子說。

  「陳先生,您同張先生是朋友吧?」她問。

  「不錯,我們是朋友,」陳先生說。

  「那就好辦了,唉,張先生太不漂亮了,為什麼躲著不見我!」女子憤然地說。

  「女士同張先生也是朋友嗎?幾時認識的?」陳先生問。

  「我們呀也可以說是朋友,但實際上我們的關係要在朋友以上哩!」

  「那麼究竟是哪種關係呢?……怎麼我從來沒聽張先生說過。」

  「這個你自己去問張先生,自然會明白的。」

  「那且不管他,只是女士找張先生有什麼事?……張先生也是初搬到這裡暫住,有時他也許不回來,……我看女士無論有什麼事告訴我,我可以替你轉達,好吧?」

  「不,我就在這裡等他,今天不回來明天總要回來了!」女子悍然地說。

  「但是女士在這裡究竟不便當呵。」

  「也沒有什麼不便當,我今夜就在這裡坐一夜,再不然就在院子裡站一夜也不要緊!」

  「女士固然可以這麼做,可是我不好這樣答應,不但對不起女士,也對不起張先生的。我想女士還是把氣放平些,先到旅館裡去,倘使張先生回來了,我叫他去看你,有什麼問題你們盡可從長計議,這樣不是兩得其便嗎?」陳先生委婉地說。

  「但是我一個孤身女子住旅館總不便當,而且我們上海也有許多親戚朋友,說來不好聽。」陳先生聽見那女子推辭的話,不禁冷笑了一聲,正在這時候門外又走進兩位女客,正是我們所期待的芝小姐與菡小姐了。她們走進來看了這位面生的女客,大家都怔住不響。

  「我想女士還是先到旅館去吧,一個女子住旅館並不算稀奇的事,你看這兩位小姐不也是住在旅館裡嗎?」陳先生指著芝小姐和菡小姐說。

  「不過她們是兩個人呵!」她說。

  「住旅館有什麼要緊,我在上海時還不是一個人住旅館,像我們這種離家在外求學的人,不住旅館又住在什麼地方?沒有關係的……」

  「是呵,難道說她們兩位住得,女士就住不得?……而且我這裡還有熟識的旅館可以送女士去。」

  最後女子屈服了:「好吧,我就到旅館去。」她說。「不過倘張先生不到旅館來見我,我明天還是要來的。」她說。

  「我想張先生再不會不見你的,放心好了!」陳先生說。

  陳先生同著這位女客走了,一陣暴風雨也就消散了。

  「你們猜要發生什麼結果?」菡小姐說。

  「不過破費幾個錢,把那張婚書拿回來就完,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萬先生說。

  「對了,我看她的目的也不過要敲一筆竹杠而已。」

  ——這小庭園裡一切都恢復了原狀,正如暴風雨過後的晴天一樣恬適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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