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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雲青自得到蔚然訂婚消息後,轉比從前覺得安適了,每天努力讀書,閑的時候,就陪著母親談話,或教弟妹識字,一切的交遊都謝絕了,便是露沙也不常見。有時到醫院看看宗瑩的病,宗瑩病後,不但身體孱弱,精神更加萎靡,她曾對露沙說:「我病若好了,一定極力行樂,人壽幾何?並且像我這場大病,不死也是僥倖!還有什麼心和世奮鬥呢?」露沙見她這種消沉,雖有悽楚,也沒什麼話可說。

  過了半年宗瑩病雖好了,但已生了一個小孩子,更不能出來服務了,這時雲青全家要回南。雲青在北京讀書,本可不回去,但因她的弟妹都在外國求學,母親在家無人侍奉,所以她決計回去。當臨走的前一天,露沙約她在公園話別。她們到公園時才七點鐘,露沙揀了海棠蔭下的一個茶座,邀雲青坐下。這時園裡遊人稀少,晨氣清新,一個小女娃,披著滿肩柔發,穿著一件洋式水紅色的衣服,露出兩個雪白的膝蓋,沿著荷池,跑來跑去,後來蹲在草地上,采了一大堆狗尾巴草,隨身坐在碧綠的草上,低頭凝神編玩意。露沙對著她怔怔出神,雲青也仰頭向天上之行雲望著,如此靜默了好久,雲青才說:「今天蘭馨原也說來的,怎麼還不見到?」露沙說:「時候還早,再等些時大概就來了。……我們先談我們的吧!」雲青道:「我這次回去以後,不知我們什麼時候再見呢?」

  露沙說:「我總希望你暑假後再來!不然你一個人回到孤僻的家鄉,固然可以遠世慮,但生氣未免太消沉了!」雲青淒然道:「反正做人是消磨歲月,北京的政局如此,學校的生活也是不安定,而且世途多難,我們又不慣與人征逐,倒不如回到鄉下,還可以享一點清閒之福。閉門讀書也未嘗不是人生樂事!」她說到這裡,忽然頓住,想了一想又問露沙道:「你此後的計劃怎樣?」露沙道:「我想這一年以內,大約還是不離北京,一方面仍理我教員的生涯,一方面還想念點書,一年以後若有機會,打算到瑞士走走;總而言之,我現在是赤條條無牽掛了。做得好呢,無妨繼續下去,不好呢,到無路可走的時候,碧玉宮中,就是我的歸局了。」

  雲青聽了這話,露出很悲涼的神氣歎道:「真想不到人事變幻到如此地步,兩年前我們都是活潑極的小孩子,現在嫁的嫁,走的走,再想一同在海邊上遊樂,真是做夢。現在蓮裳、玲玉、宗瑩都已有結果,我們前途茫茫,還不知如何呢?……我大約總是為家庭犧牲了。」露沙插言道:「還不至如是吧!你縱有這心,你家人也未必容你如此。」雲青道:「那倒不成問題,只要我不點頭,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露沙道:「人生行樂罷了,也何必過於自苦!」雲青道:「我並不是自苦……不過我既已經過一番磨折,對於情愛的路途,已覺可怕,還有什麼興趣再另外作起?……昨天我到叔叔家裡,他曾勸我研究佛經,我覺得很好,將來回家鄉後,一切交遊都把它謝絕,只一心一意讀書自娛,至於外面的事,一概不願聞問。若果你們到南方的時候,有興來找我,我們便可在堤邊垂釣,月下吹簫,享受清雅的樂趣,若有興致,做些詩歌,不求人知,只圖自娛。至於對社會的貢獻,也只看機會許我否,一時尚且不能決定。」

  她們正談到這裡,蘭馨來了,大家又重新入座,蘭馨說:「我今天早起有些頭昏,所以來遲!你們談些什麼?」雲青說:「反正不過說些牢騷悲抑的話。」蘭馨道:「本來世界上就沒有不牢騷的人,何怪人們愛說牢騷話!……但是我比你們更牢騷呢!你知道嗎?我昨天又和孤雲生了一大場氣。孤雲的脾氣可算古怪透了。幸虧是我的性子,能處處俯就她,才能維持這三年半的交誼,若是遇見露沙,恐怕早就和她絕交了!」雲青道:「你們昨天到底為什麼事生氣呢?」蘭馨歎道:「提起來又可笑又可氣,昨天我有一個親戚,從南邊來,我請他到館子吃飯。我就打電話邀孤雲來,因為我這親戚,和孤雲家裡也有來往,並且孤雲上次回南時也曾會過他,所以我就邀她來。誰知她在電話裡冷冷地道:『我一個人不高興跑那麼遠去。』其實她家住在東城,到西城也並不遠,不過半點鐘就到了!——我就說:『那麼我來找你一同去吧!』她也就答應了。後來我巴巴從西城跑到東城,陪她一齊來,我待她也就沒什麼對不住她了。誰知我到了她家,她仍是做出十分不耐煩的樣子說:『這怪熱的天我真懶出去。』我說:『今天還不大熱,好在路並不十分遠,一刻就到了。』她聽了這話才和我一同走了。到了飯館,她只低頭看她的小說,問她吃什麼萊,她皺著眉頭道:『隨便你們挑吧。』那麼我就挑了。吃完飯後,我們約好一齊到公園去。到了公園我們正在談笑,她忽然板起臉來說:『我不耐煩在這裡老坐著,我要回去,你們在這裡暢談吧!』說完就立刻嚷著『洋車!洋車!』我那親戚看見她這副神氣,很不好過,就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們一齊回去吧。』孤雲說:『不必!你們談得這麼高興,何必也回去呢?』我當時心裡十分難過,覺得很對不住我那親戚,使人家如此難堪!……一面又覺得我真不值!我自和她交往以來,不知賠卻多少小心!在我不過覺得朋友要好,就當全始全終……並且我的脾氣,和人好了,就不願和人壞,她一點不肯原諒我,我想想真是痛心!當時我不好發作,只得忍氣吞聲,把她招呼上車,別了我那親戚,回學校去。這一夜我簡直不曾睡覺,想起來就覺傷心,」她說到這裡,又對露沙說:「我真信你說的話,求人諒解是不容易的事!我為她不知精神受多少痛楚呢!」

  雲青道:「想不到孤雲竟怪僻到這步田地。」露沙道:「其實這種朋友絕交了也罷!……一個人最難堪的是強不合而為合,你們這種的勉強維持,兩方都感苦痛,究竟何苦來?」

  蘭馨沉思半天道:「我從此也要學露沙了!……不管人們怎麼樣,我只求我心之所適,再不輕易交朋友了。雲青走後可談的人,除了你(向露沙說)也沒有別人,我倒要關起門來,求慰安於文字中。與人們交接,真是苦多樂少呢!」雲青道:「世事本來是如此,無論什麼事,想到究竟都是沒意思的。」

  她們說到這裡,看看時候已不早,因一齊到來今雨軒吃飯。飯後雲青回家,收拾行裝,露沙、蘭馨和她約好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鐘車站見面,也就回去了。

  雲青走後,露沙更覺得無聊,幸喜這時梓青尚在北京,到苦悶時,或者打電話約他來談,或者一同出去看電影。這時學校已放了暑假,露沙更閑了,和梓青見面的機會很多,外面好造謠言的人,就說她和梓青不久要結婚,並且說露沙的前途很危險,這話傳到露沙耳裡,十分不快,因寫一封信給梓青說:

  梓青!

  吾輩夙以坦白自勉,結果竟為人所疑,黑白倒置,能無悵悵!其實此未始非我輩自苦,何必過尊重不負責任之人言,使彼喜含毒噴人者,得逞其伎倆,弄其狡獪哉?

  沙履世未久,而懷懼已深!覺人心險惡,甚於蛇蠍!地球雖大,竟無我輩容身之地,欲求自全,只有去此濁世,同歸於極樂世界耳!唉!傷哉!

  沙連日心緒惡劣,蓋人言嘖嘖,受之難堪!不知梓青亦有所聞否?世途多艱,吾輩將奈何?沙怯懦勝人,何況刺激頻仍,脆弱之心房,有不堪更受驚震之憂矣!梓青其何以慰我?臨楮悽惶,不盡欲言,順祝康健!

  露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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