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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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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青接到信後,除了極力安慰露沙外,亦無法制止人言。過了幾個月,梓青因友人之約,將要離開北京,但是他不願拋下露沙一個人,所以當未曾應招之前,和露沙商量了好幾次。露沙最初聽見他要走,不免覺得悵悵,當時和梓青默對至半點鐘之久,也不曾說出一句話來。後來回到家裡,獨自沉沉想了一夜,覺得若不叫梓青去,與他將來發展的機會,未免有礙,而且也對不起社會,想到這裡,一種激壯之情潮湧於心。第二天梓青來,露沙對他說:「你到南邊去的事情,你就決定了吧!我覺得這個機會,很可以施展你生平的抱負,……至於我們暫時的分別,很算不了什麼,況我們的愛情也當有所寄託,若徒徒相守,不但日久生厭,而且也不是我們的夙心。」梓青聽了這話,仍是猶疑不決道:「再說吧!能不去我還是不去。」露沙道:「你若不去,你就未免太不諒解我了!」說著淒然欲泣,梓青這才說:「我去就是了!你不要難受吧!」露沙這才轉悲為喜,和他談些別後怎樣消遣,並約年假時梓青到北京來。他們直談到日暮才別。 雲青回家以後曾來信告訴露沙,她近來生活十分清靜,並且已開始研究佛經了,出世之想較前更甚,將來當買田造廬於山清水秀的地方,侍奉老母,教導弟妹,十分快樂。露沙聽見這個消息,也很覺得喜慰,不過想到雲青所以能達到這種的目的,因為她有母親,得把全副的心情,都寄託在母親的愛裡,若果也像自己這樣漂零的身世,……便怎麼樣?她想到這裡不禁又傷感起來。 有一天露沙正在書房,看《茶花女遺事》,忽接到雲青的來信,裡頭附著一篇小說。露沙打開一看,見題目是《消沉的夜》其內容是: 「只見慘綠色的光華,充滿著寂寞的小園,西北角的榕樹上,宿著啼血的杜鵑,淒淒哀鳴,樹蔭下坐著個年約二十三四的女郎,凝神仰首。那時正是暮春時節,落花亂瓣,在清光下飛舞,微風吹皺了一池的碧水。那女郎沉默了半晌,忽輕輕歎了一口氣,把身上的花瓣輕輕拂拭了,走到池旁,照見自己削瘦的容顏,不覺吃了一驚,暗暗歎道:『原來已憔悴到這步田地!』她如悲如怨,倚著池旁的樹幹出神,迷忽間,仿佛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青年,對她苦笑,似乎說:『我赤裸裸的心,已經被你拿去了,現在你竟耍弄了我!唉!』」那女郎這時心裡一痛,睜眼一看,原來不是什麼青年,只是那兩竿翠竹,臨風搖擺罷了。 這時月色已到中天,春寒兀自威淩逼人,她便慢慢踱進屋裡去了,屋裡的月光,一樣的清涼如水,她便擁衣睡下。朦朧之間,只見一個女子,身披白絹,含笑對她招手,她便跟了去。走到一所樓房前,樓下屋窗內,燈光亮極,她細看屋裡,有一個青年的女子,背燈而坐,手裡正拿著一本書,側首凝神,好像聽她旁邊坐著的男子講什麼似的,她看那男子面容極熟,就是那個瘦削身材的青年,她不免將耳頭靠在窗上細聽。只聽那男子說:「……我早應當告訴你,我和那個女子交情的始末。她行止很端莊,性情很溫和,若果不是因為她家庭的固執,我們一定可以結婚了。……不過現在已是過去的事,我述說愛她的事實,你當不至怒我吧!」那青年說到這裡,回頭望著那女子,只見那女子含笑無言……歇了半晌那女子才說:「我倒不怒你向我述說愛她的事實,我只怒你為什麼不始終愛她呢?」 那青年似露著悲涼的神情說:「事實上我固然不能永遠愛她,但在我的心裡,卻始終沒有忘了她呢!……」她聽到這裡,忽然想起那人,便是從前向她求婚的人,他所說女子,就是自己,不覺想起往事,心裡不免悽楚,因掩面悲泣。忽見剛才引她來的白衣女郎,又來叫她道:「已往的事,悲傷無益,但你要知道許多青年男女的幸福,都被這戴紫金冠的魔鬼剝奪了!你看那不是他又來了!」她忙忙向那白衣女郎手指的地方看去,果見有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戴著金碧輝煌的紫金冠。那金冠上有四個大字是「禮教勝利」。她看到這裡,心裡一驚就醒了,原來是個夢,而自己正睡在床上,那消沉的夜已經將要完結了,東方已經發出清白色了。 露沙看完雲青這篇小說,知道她對蔚然仍未能忘情,不禁為她傷感,悶悶枯坐無心讀書。後來蘭馨來了,才把這事忘懷。蘭馨告訴她年假要回南,問露沙去不去,露沙本和梓青約好,叫梓青年假北來,最近梓青有一封信說他事情大忙,一時放不下,希望露沙南來,因此露沙就答應蘭馨,和她一同南去。 到南方後,露沙回家。到父母的墳上祭掃一番,和兄妹盤桓幾天,就到蘇州看玲玉。玲玉的小家庭收拾得很好,露沙在她家裡住了一星期。後來梓青來找她,因又回到上海。 有一天下午,露沙和梓青在靜安寺路一帶散步,梓青對露沙說:「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肯答應我不?」露沙說:「你先說來再商量好了。」梓青說:「我們的事業,正在發韌之始,必要每個同志集全力去作,才有成熟的希望,而我這半年試驗的結果,覺得能實心踏地做事的時候很少,這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懸懷於你……所以我想,我們總得想一個解決我們根本問題的方法,然後才能談到前途的事業。」露沙聽了這話,呻吟無言,……最後只說了一句:「我們從長計議吧!」梓青也不往下說去,不久他們回去了。 過了幾個月,雲青忽接到露沙一封信道: 雲青! 別後音書苦稀,只緣心緒無聊,握管益增悵惘耳。前接來函,借悉雲青鄉居清適,欣慰無狀!沙自客臘南旋,依舊愁怨日多,歡樂時少,蓋飄萍無根,正未知來日作何結局也!時晤鋅青,亦鬱悒不勝;唯沙生性爽宕,明知世路險峻,前途多難,而不甘躑躅歧路,抑鬱瘦死。前與梓青計劃竟日,幸已得解決之策,今為雲青陳之。 囊在京華沙不曾與雲青言乎?梓青與沙之情愛,成熟已久,若環境順適,早賦於飛矣,乃終因世俗之梗,夙願莫遂!沙與梓青非不能剷除禮教之束縛,樹神聖情愛之旗幟,特人類殘苛已極,其毒焰足逼人至死!是可懼耳! 日前曾與梓青,同至吾輩昔遊之地,碧浪滔滔,風響淒淒,景色猶是,而人事已非,悵望舊遊,都作雨後梨花之飄零,不禁酸淚沾襟矣! 吾輩于海濱徘徊竟日,終相得一佳地,左繞白玉之洞,右臨清溪之流,中構小屋數間,足為吾輩退休之所,目下已備價購妥,只待鳩工造廬,建成之日,即吾輩努力事業之始。以年來國事蜩螗,固為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輩則志不斯,唯欲於此中留一愛情之紀念品,以慰此乾枯之人生,如果克成,當攜手言旋,同逍遙于海濱精廬;如終失敗,則於月光臨照之夜,同赴碧流,隨三閭大夫游耳。今行有期矣,悠悠之命運,誠難預期,設吾輩卒不歸,則當留此廬以饗故人中之失意者。 宗瑩、玲玉、蓮裳諸友,不另作書,幸雲青為我達之。此牘或即沙之絕筆,蓋事若不成,沙亦無心更勞楮墨以傷子之心也!臨書悽楚,不知所云,諸維珍重不宣! 露沙書 雲青接到信後,不知是悲是愁,但覺世界上事情的結局,都極慘淡,那眼淚便不禁奪眶而出。當時就把露沙的信,抄了三份,寄給玲玉、宗瑩、蓮裳。過了一年,玲玉邀雲青到西湖避暑。秋天的時候,她們便繞道到從前舊游的海濱,果然看見有一所很精緻的房子,門額上寫著「海濱故人」四個字,不禁觸景傷情,想起露沙已一年不通音信了,到底也不知道是成是敗,屋邇人遠,徒深馳想,若果竟不歸來,留下這所房子,任人憑弔,也就太覺多事了! 她們在屋前屋後徘徊了半天,直到海上雲霧罩滿,天空星光閃爍,才灑淚而歸。臨去的一霎,雲青兀自歎道:「海濱故人!也不知何時才賦歸來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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