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海濱故人 | 上頁 下頁


  露沙對她不住地端相,覺得宗瑩變了一個人。從前在學校時,仿佛是水上沙鷗,活潑清爽。今天卻像籠裡鸚鵡,毫無生氣,板板地坐在那裡,任人凝視,任人取笑,她只低眉默默,陪著那些釵光鬢影的女客們吃完飯。她母親來替她把結婚時要穿的禮服,一齊換上。祖宗神位前麵點起香燭,鋪上一塊大紅氊子。叫人扶著宗瑩向上叩了三個頭。後來她的姑母們,又把她父母請出來,宗瑩也照樣叩了三個頭。其餘別的親戚們也都依次拜過。又把她扶到屋裡坐著。露沙看了這種情形,好像宗瑩明天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從前的宗瑩已經告一結束,又見她的父母都淒淒悲傷,更禁不住心酸,但人前不好落淚,仍舊獨自跑到書房去,痛痛快快流了半天眼淚。後來客人都散了,宗瑩來找她去睡覺。她走進屋子,一言不發,忙忙脫了外頭衣服,上床臉向裡睡下。宗瑩此時也覺得有些悽惶,也是一言不發地睡下,其實各有各的心事,這一夜何曾睡得著。

  第二天天才朦朧,露沙回過臉來,看見宗瑩已醒。她似醉非醉,似哭非哭地道:「宗瑩!從此大事定了!」說著涕淚交流。宗瑩也覺得從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話,十分傷心,不免伏枕嗚咽。唇來還是露沙怕宗瑩的母親忌諱,忙忙勸住宗瑩。到七點鐘大家全都起來了,忙忙地收拾這個,尋找那個,亂個不休。到十二點鐘,迎親的軍樂已經來了,那種悲壯的聲調,更覺得人肝腸裂碎。露沙等宗瑩都裝飾好了,握著她的手說:「宗瑩!願你前途如意!我現在回去了,禮堂上沒有什麼意思,我打算不去,等過兩天我再來看你吧!」宗瑩只低低應了一聲,眼圈已經紅潤了,露沙不敢回頭,一直走了。

  露沙回到家裡,懨懨似病,飲食不進,悶悶睡了兩天。有一天早起家裡忽來一紙電報,說她母親病重,叫她即刻回去。露沙拿著電報,又急又怕,全身的血脈,差不多都凝住了,只覺寒戰難禁。打算立刻就走,但火車已開過了,只得等第二天的早車。但這一下半天的光陰,真比一年還難挨。盼來盼去,太陽總不離樹梢頭,再一想這兩天一夜的旅程,不獨淒寂難當,更怕趕不上與慈母一面,疑怕到這裡,心頭陣陣酸楚,早知如此,今年就不當北來?

  好容易到了黃昏。宗瑩和雲青都聞信來安慰她,不過人到真正憂傷的時候,安慰決不生效果,並且相形之下,更觸起自己的傷心來。

  夜深了,她們都回去,露沙獨自睡在床上,思前想後,記得她這次離家時,母親十分不願意,臨走的那天早起,還親自替她收拾東西,叮囑她早些回來,——如果有意外之變,將怎樣?她越思量越悽楚!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匆匆上了火車。蓮裳這時也在北京,她到車站送她,蓮裳愔然的神情,使露沙陡懷起,距此兩年前,那天正是夜月如水的時候,她到蓮裳家裡,問候她母親的病,誰知那時她母親正斷了氣。

  蓮裳投在她懷裡,哀哀地哭道:「我從今以後沒有母親了!」呵!那時的淒苦,已足使她淚落聲咽。今若不幸,也遭此境遇,將怎麼辦?覺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憐,七歲時死了父親,全靠阿母保育教養。有缺憾的生命樹,才能長成到如今,現在不幸的消息,又臨到頭上。……若果再沒有母親,伶仃的身世,還有什麼勇氣和生命的阻礙爭鬥呢?她越想越可怕,禁不住握著蓮裳的手、嗚咽痛哭。蓮裳見景傷情,也不免懷母陪淚,但她還極誠摯地安慰她說:「你不要傷心,伯母的病或者等你到家已經好了,也說不定……並且這一路上,你獨自一個,更須自己保重,倘若急出病來,豈不更使伯母懸心嗎?」露沙這時卻不過蓮裳的情,遂極力忍住悲聲。

  後來雲青和永誠表妹都來了。露沙見了她們,更由不得傷心,想每回南旋的時候,雖說和她們總不免有惜別的意思,但因抱著極大的希望——依依于阿母時下,同兄嫂妹妹等圍繞于阿母膝前如何的快活,自然便把離愁淡忘了,旅程也不覺淒苦了。但這一次回去,她總覺得前途極可怕,恨不得立時飛到阿母面前。而那可恨的火車,偏偏遲遲不開,等了好久,才聽鈴響,送客的人紛紛下車,宗瑩、蓮裳她們也都和她握手言別,她更覺自己伶仃得可憐,不免又流下淚來。

  在車上只是昏昏懨懨,好容易盼到天黑,又盼天亮,念到阿母病重,就如墮身深淵,渾身起栗,淚落不止。

  不久車子到了江邊,她獨自下了車,只覺渾身疲軟,飄飄忽忽上了渡船。在江裡時,江風尖利,她的神志略覺清爽,但望著那奔騰的江浪,只覺到自己前途的孤零和驚怕,唉!上帝!若果這時明白指示她母親已經不在人間了,她一定要借著這海浪綴成的天梯,去尋她母親去……

  過了江,上了滬甯車,再有六七個鐘頭到家了,心裡似乎有些希望,但是驚懼的程度,更加甚了,她想她到家時,或者阿母已經不能說話了,她心裡要怎樣的難受?……但她又想上帝或不至如此絕人——病是很平常的事,何至於一病不起呢?

  那天的車偏偏又誤點了,到上海已經十二點半鐘,她急急坐上車奔回家去。離家門不遠了,而急迫和憂疑的程度,也逐層加增,只有極力噓氣,使她的呼吸不至奎塞。車子將轉彎了,家門可以遙遙望見,母親所住的屋子,樓窗緊閉,燈火全熄,再一看那兩扇黑門上,糊著雪白的喪紙。她這時一驚,只見眼前一黑,便昏暈在車上了,過了五分鐘才清醒過來。等不得開門,她已失聲痛哭了。等到哥哥出來開門時,麻衣如雪,涕淚交下,她無力地撲在靈前,哀哀喚母,但是桐棺三寸,已隔人天。露沙在靈前。哭了一夜,第二天更不支,竟寒熱交作臥病一星期,才漸漸好了。

  露沙在母親的靈前守了一個月,每天對著阿母的遺照痛哭,朋友們來函勸慰,更提起她的傷心。她想她自己現在更沒牽掛了,把從前朋友們寫的信,都從書箱裡拿出來,一封封看過,然後點起一把火燒了。覺得眼前空明,心底乾淨。並且決心任造物的播弄,對於身體毫不保重,生死的關頭,已經打破。有一天夜裡她夢見她的母親來了,仿佛記起她母親已死,痛哭起來,自己從夢中驚醒。掀開帳子一看,星月依稀,四境淒寂,悄悄下了床,把電燈燃起,對著母親的照像又痛哭了一場。然後含淚寫了一封信給梓青道:

  梓青!

  可憐無父之兒複抱喪母之恨,蒼天何極,絕人至此——清夜挑燈,血淚沾襟矣!

  人生朝露,而憂患偏多,自念身世,愴懷無限,阿母死後,益少生趣。沙非敢與造物者抗,似雨後梨花,不禁摧殘,後此作何結局,殊不可知耳!

  目下喪事已楚,友輩頻速北上,沙亦不願久居此地,蓋觸景傷情,悲愁益不勝也!梓青來函,責以大義,高誼可感。唯沙經此折磨,灰冷之心,有無複燃之望,實不敢必。此後惟飄泊天涯,消沉以終身,誰複有心與利祿征逐,隨世俗浮沉哉,望梓青勿複念我,好自努力可也。

  沙已決明旦行矣。申江雲樹,不堪回首,嗟乎?冥冥天道,安可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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