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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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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沙從失望的經驗裡,得到更孤僻的念頭,便是對於最信仰的梓青,也覺淡漠多了。這一天正是星期六,七點多鐘的時候,梓青打電話來邀她看電影,她竟拒絕不去,梓青覺得她的態度就得很奇怪。當時沒說什麼,第二天來了一封信道: 露沙! 我在世界上永遠是孤零的呵!人類真正太慘刻了!任我流涸了淚泉,任我粉碎了心肝,也沒有一個人肯為我叫一聲可憐!更沒有人為我灑一滴半滴的同情之淚!便是我向日視為一線的光明,眼見得也是暗淡無光了!唉!露沙!若果你肯明明白白告訴我說:「前頭沒有路了!」那麼我決不再向前多走一步,任這一錢不值的軀殼,隨萬丈飛瀑而去也好;並頹岩而同墮於千仞之深淵也好;到那時我一切顧不得了。就是殘苛的人類,打著得勝鼓宣佈凱旋,我也只得任他了……唉!心亂不能更續,順祝康健! 梓青 露沙看完這封信,心裡就像萬弩齊發,痛不可忍,伏在枕上嗚咽悲哭,一面自恨自己太怯弱了!人世的謎始終打不破,一面又覺得對不住梓青,使他傷感到這步田地,智情交戰,苦苦不休,但她天性本富於感情,至於平日故為曠達的主張,只不過一種無可如何的呻吟。到了這種關頭,自然仍要為情所勝了,況她生平主張精神的生活。她有一次給蓮裳一封信,裡頭有一段說: 「許多聰明人,都勸我說:『以你的地位和能力,在社會上很有發展的機會,為什麼作繭自束呢?』這話出於好意者的口裡,我當然是感激他,但是一方我卻不能不怪他,太不諒人了!……如果人類生活在世界上,只有吃飯穿衣服兩件事,那麼我早就葬身狂浪怒濤裡了,豈有今日?……我覺得宛轉因物,為世所稱倒不如行我所適,永垂駡名呢?乾枯的世界,除了精神上,不可制止情的慰安外,還有別的可滋生趣嗎?……」 露沙的志趣,既然是如此,那麼對於梓青十二分懇摯的態度,能不動心嗎?當時拭幹了淚痕,忙寫了一封信,安慰梓青道: 梓青! 你的來信,使我不忍卒讀!我自己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何忍再拉你同入漩渦?所以我幾次三番,想使你覺悟,舍了這九死一生的前途,另找生路,誰知你竟誤會我的意思,說出那些痛心話來!唉!我真無以對你呵! 我也知道世界最可寶貴,就是能彼此諒解的知己,我在世上混了二十餘年,不遇見你,固然是遺憾千古,既遇見你,也未嘗不是夙孽呢?……其實我生平是講精神生活的,形跡的關係有無,都不成問題,不過世人太苛毒了!對於我們這種的行徑,排斥不遺餘力,以為這便是大逆不道,含沙射影,使人難堪,而我們又都是好強的人,誰能忍此?因而我的態度常常若離若即,並非對你信不過,誰知竟使你增無限苦楚。唉!我除向你誠懇地求恕外,還有什麼話可說!願你自己保重吧!何苦自戕過甚呢?祝你精神愉快! 露沙 梓青接到信後,又到學校去會露沙,見面時,露沙忽觸起前情,不禁心酸,淚水幾滴了下來,但怕梓青看見,故意轉過臉去,忍了半天,才慢慢抬起頭來。梓青見了這種神情,也覺十分悽楚,因此相對默默,一刻鐘裡一句話也沒有。後來還是露沙問道:「你才從家裡來嗎?這幾天蔚然有信沒有?」梓青答道:「我今天一早就出門找人去了,此刻從于農那裡來,蔚然有信給于農,我這裡有兩三個禮拜沒接到他的信了。」露沙又問道:「蔚然的信說些什麼?」梓青道:「聽于農說,蔚然前兩個星期,接到雲青的信,拒絕他的要求後,苦悶到極點了,每天只是拼命地喝酒。醉後必痛哭,事情更是不能做,而他的家裡,因為只有他一個獨子,很希望早些結婚,因催促他向他方面進行,究竟怎麼樣還說不定呢!不過他精神的創傷也就夠了。……雲青那方面,你不能再想法疏通嗎?」 「這事真有些難辦,雲青又何嘗不苦痛?但她寧願眼淚向心裡流,也絕不肯和父母說一句硬話。至於她的父母又不會十分瞭解她,以為她既不提起,自然並不是非蔚然不嫁。那麼拿一般的眼光,來衡量蔚然這種沒有權術的人,自難入他們的眼,又怎麼知道雲青對他的人格十分信仰呢?我見這事,蔚然能放下,仍是放下吧!人壽幾何?容得多少磨折?」 梓青聽見露沙的一席話,點頭道:「其實雲青也太懦弱了!她若肯稍微奮鬥一點,這事自可成功……如果她是堅持不肯,我想還勸蔚然另外想法子吧!不然怎麼了呢?」說到這裡,便停頓住了,後來梓青又向露沙說:「……你的信我還沒複你,……都是我對不住你,請你不要再想吧!」說到這裡眼圈又紅了。露沙說:「不必再提了,總之不是冤家不對頭!……你明天若有工夫,打電話給我,我們或者出去玩,免得悶著難受。」梓青道:「好!我明天打電話給你,現在不早了,我就走吧。」說著站起來走了。露沙送他到門口,又回學校看書去了。 宗瑩本來打算在中秋節結婚,因為預備來不及,現在改在年底了。而師旭信仿佛是急不可待,每日下午都在宗瑩家裡直談到晚上十點,才肯回去,有時和宗瑩攜手于公園的蒼松蔭下,有時聯舞於北京飯店跳舞場裡,早把露沙和雲青諸人丟在腦後了。有時遇到,宗瑩必縷縷述說某某夫人請宴會,某某先生請看電影,簡直忙極了,把昔日所談的求學著書的話,一概收起。露沙見了她這種情形,更覺格格不入。有時覺得實在忍不住了,因苦笑對宗瑩說:「我希望你在快樂的時候,不要忘了你的前途吧!」宗瑩聽了這話,似乎很能感動她。但她確不肯認她自己的行動是改了前態,她必定說:「我每天下午還要念兩點鐘英文呢!」露沙不願多說,不過對於宗瑩的情感,一天淡似一天,從前一刻不離的態度,現在竟弄到兩三個星期不見面,縱見了面也是相對默默,甚至於更引起露沙的傷感。 宗瑩結婚的上一天晚上,露沙在她家裡住下,宗瑩自己繡了一對枕頭,還差一點不曾完工,露沙本不喜歡作這種瑣碎的事,但因為宗瑩的緣故,努力替她繡了兩個玫瑰花瓣。這一夜她們家裡的人忙極了,並且還來了許多親戚,來看她試妝的,露沙嫌煩,一個人坐在她父親的書房,替她作枕頭。後來她父親走了進來,和她談話之間,曾歎道:「宗瑩真沒福氣呵!我替她找一個很好的丈夫她不要,唉!若果你們學校的人,有和那個姓祝的結婚,真是幸福!不但學問好,而且手腕極靈敏,將來一定可以大闊的。……他待宗瑩也不算薄了,誰知宗瑩竟看不上他!」露沙不好回答什麼,只是含笑唯諾而已。等了些時她父親出去了,宗瑩打發老媽子來請露沙吃飯。露沙放下針線,隨老媽子到了堂房,許多豔裝麗服的女客,早都坐在那裡,露沙對大家微微點頭招呼了,便和宗瑩坐一處。這時宗瑩收拾得額覆鬈髮,凸凹如水上波紋,耳垂明璫,燦爛與燈光爭耀,身上穿著玫瑰紫的緞袍,手上戴著訂婚的鑽石戒指,銳光四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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