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海濱故人 | 上頁 下頁


  露沙接到信後,只感到萬種淒傷,把那信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直到能背誦了,她還是不忍收起——這實在是她的常態,她生平喜思量,每逢接到朋友們的來信,總是這種情形——她悶悶不語,最後竟滴下淚來。本想即刻寫回信,恰巧蔚然來找,露沙才勉強拭幹眼淚,出來相見。

  這時已是黃昏了,西方的豔陽餘輝,正射在玻璃窗上,由玻璃窗反折過來,正照在蔚然的臉上,微紅而黑的兩頰邊,似有淚痕。露沙很奇異地問道:「現在怎麼樣?」蔚然淒然說:「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心緒惡劣,要想到西湖,或蘇州跑一趟,又苦於走不開,人生真是乾燥極了!」露沙只歎了一聲,彼此緘默約有五分鐘,蔚然才問露沙道:「雲青有信嗎?……我寫了三封信去,她都沒有回我,不知道怎樣,你若寫信時,替我問問吧!」露沙說:「雲青前幾天有信來,她曾叫我勸你另外打主意,她恐怕終究叫你失望……她那個人做事十分慎重,很可佩服,不過太把自己犧牲了!……你對她到底怎樣呢?」蔚然道:「我對於她當然是始終如一,不過這事也並不是勉強得來的,她若不肯,當然作罷,但請她不要以此介介,始終保持從前的友誼好了。」露沙說:「是呀!這話我也和她談過,但是她說為避嫌疑起見,她只得暫時和你疏遠,便是書信也擬暫時隔絕,等到你婚事已定後,再和你繼續前此友誼……我想雲青的心也算苦了,她對於你絕非無情,不過她為了父母的意見,寧可犧牲她的一生幸福……說到這裡,我又想起今年春假,雲青、玲玉、宗瑩、蓮裳,我們五個人,在天津住著。有一天夜裡,正是月色花影互相廝並,紅浪碧波,掩映鬥媚。那時候我們坐在日本的神壇的草地上,密談衷心,也曾提起這話,雲青曾說對於你無論如何,終覺抱歉,因為她固執的緣故,不知使你精神上受多少創痕,……但是她也絕非木石,所以如此的原因,不願受人皆議罷了。後來玲玉就說:這也沒有什麼訾議,現在比不得從前,婚姻自由本是正理,有什麼忌諱呢?雲青當時似乎很受了感動,就道:「好吧!我現在也不多管了。叫他去進行,能成也罷,不成也罷!我只能順事之自然,至於最後的奮鬥,我沒有如此大魄力——而且鬧起來,與家庭及個人都覺得說來不好聽……當日我們的談話雖僅此而上,但她的態度可算得很明瞭。我想你如果有決心非她不可,你便可稍緩以待時機。」蔚然點頭道:「暫且不提好了。」

  蔚然走後,玲玉恰好從蘇州來,邀露沙明天陪她到吳漆去接劍卿去。露沙就留她住在家裡,晚飯後閒談些時,便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才五點多鐘玲玉就從睡中驚醒,悄悄下了床梳好了頭。這時露沙也起來了,她們都收拾好了,已經到六點半。因乘車到火車站,距開車才有十分鐘忙忙買了車票,幸喜車上還有坐位。玲玉臉向車窗坐著,早晨豔陽射在她那淡紫色的衣裙上,嬌美無比,襯著她那似笑非笑的雙靨好像濃綠叢中的紫羅蘭。露沙對她怔怔望著,好像在那裡猜謎似的。玲玉回頭問道:「你想什麼?你這種神情,襯著一身雪般的羅衣,直像那寶塔上的女石像呢!」露沙笑道:「算了吧!知道你今天興頭十足,何必打趣我呢?」玲玉被露沙說得不好意思了。仍回過頭去,佯為不理。

  半點鐘過去了,火車已停在吳淞車站。她們下了車,到泊船碼頭打聽,那只美國來的船,還有兩三個鐘頭才進口。她們便在海邊的長堤上坐下,那堤上長滿了碧綠的青草。海濤怒嘯,綠浪澎湃,但四面寂寥。除了草底的鳴蛩,抑抑悲歌外,再沒有其他的音響和怒浪駭濤相應和了。

  兩點多鐘以後,她們又回到碼頭上。只見許多接客的人,已擠滿了,再往海面一看,遠遠的一隻海船,開著慢車冉冉而來。玲玉叫道:「船到了!船到了!」她們往前擠了半天。才站了一個地位,又等半天,那船才攏了岸。鼓掌的歡聲和呼喚的笑聲,立刻充溢空際。玲玉只怔怔向船上望著,望來望去終不見劍卿的影子,十分彷徨。只等到許多人都下了船,才見劍卿提著小皮包,急急下船來。玲玉走向前去,輕輕叫道:「陳先生!」劍卿忙放下提包,握著玲玉的手道:「哦!玲玉!我真快活極了!你幾時來的?那一位是你的朋友嗎?……」玲玉說:「是的!讓我給你介紹介紹,」因回過頭對露沙道:「這位是陳劍卿先生。」又向陳先生道:「這位是露沙女士。」彼此相見過,便到火車站上等車。玲玉問道:「陳先生的行李都安置了嗎?」劍卿道:「已都託付一個朋友了,我們便可一直到上海暢談竟日呢!」玲玉默默無言,低頭含笑,把一塊絹帕疊來疊去。露沙只聽劍卿縷述歐美的風俗人情。不久到了上海,露沙托故走了,玲玉和劍卿到半淞園去。到了晚上,玲玉仍回到露沙家時,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回蘇州。

  過了幾天,玲玉寄來一封信,邀露沙北上。這時候已經是八月的天氣,風涼露冷,黃花遍地,她們乘八月初三早車北上。在路上玲玉告訴露沙,這次劍卿向她求婚,已經不能再堅執了。現在已雙方求家庭的通過,露沙因問她劍卿離婚的手續已辦沒有。玲玉說:「據劍卿說,已不成問題,因為那個女子已經有信應允他。不過她的家人故意為難,但婚姻本是兩方同意的結合,豈容第三者出來勉強,並且那個女子已經到英國留學去了。……不過我總覺得有些對不住那個女子罷了!」

  露沙沉吟道:「你倒沒什麼對不住她:不過劍卿據什麼條件一定要和這女子離婚呢?」玲玉道:「因為他們定婚的時候,並不是直接的,其間曾經第三者的介紹,而那個介紹人又不忠實,後來被劍卿知道了,當時氣得要死,立刻寫信回家,要求家裡替他離婚,而他的家庭很頑固,去信責備了他一頓,他想來想去沒有辦法,只有自己出馬,當時寫了一封信給那個女子,陳說利害。那個女子倒也明白,很爽快就答應了他,並且寫了一封信給她的家人,意思是說,婚姻大事,本應由兩個男女,自己做主,父母所不能強逼,現在劍卿既覺得和她不對,當然中他離異等語。不過她的家人,十分不快,一定不肯把訂婚的憑證退還,所以前此劍卿向我求婚,我都不肯答應。……但是這次他再三地哀求,我真無法了,只得答應了他。好在我們都有事業的安慰,對於這些事都可隨便。」露沙點頭道:「人世的禍福正不可定,能遊嬉人間也未嘗不是上策呢?」

  玲玉同露沙到北京之後,就在中學裡擔任些鐘點,這時她們已經都畢業了。雲青、宗瑩、露沙、玲玉都在北京,只有蓮裳到天津女學校教書去了。蓮裳在天津認識了一個姓張的青年,不久他們便發生了戀愛,在今年十月十號結婚,她們因約齊一同到天津去參與盛典。

  蓮裳隨遇而安的天性,所以無論處什麼環境,她都覺得很快活。結婚這一天,她穿著天邊彩霞織就的裙衫,披著秋天白雲網成的軟綃,手裡捧著滿蓄著愛情的玫瑰花,低眉凝容,站在禮堂的中問。男女來賓有的嘖嘖贊好,有的批評她的衣飾。只有玲玉、宗瑩、雲青、露沙四個人,站在蓮裳的身旁,默默無言。仿佛蓮裳是勝利者的所有品,現在已被勝利者從她們手裡奪去一般,從此以後,往事便都不堪回憶!海濱的聯袂倩影,現在已少了一個。月夜的花魂不能再聽見她們五個人一齊的歌聲。她們越思量越傷心,露沙更覺不能支持,不到婚禮完她便悄悄地走了,回到旅館裡傷感了半天,直至玲玉她們回來了,她兀自淚痕不幹,到第二天清早便都回到北京了。

  從天津回來以後,露沙的態度,再見消沉了。終日悶悶不語,玲玉和雲青常常勸她到公園散心去,露沙只是搖頭拒絕。人們每提到宗瑩,她便淚盈眼簾,悽楚萬狀!有一天晚上,月色如水,幽景絕勝,雲青打電話邀她家裡談話,她勉強打起精神,坐了車子,不到一刻鐘就到了。這時雲青正在她家土山上一塊雲母石上坐著,露沙因也上了山,並肩坐在那塊長方石上。雲青說:「今夜月色真好,本打算約玲玉、宗瑩我們四個人,清談竟夜,可恨劍卿和師旭把她們倆伴住了不能來——想想朋友真沒交頭,起初情感濃摯,真是相依為命,到了結果,一個一個都風流雲散了,回想往事,只恨多餘!怪不得我妹妹常笑我傻。我真是太相信人了!」露沙說:「世界上的事情,本來不過爾爾,相信人,結果固然不免孤零之苦,就是不相信入,何嘗不是依然感到世界的孤寂呢?總而言之,求安慰於善變化的人類,終是不可靠的,我們還是早些覺悟,求慰於自己吧!」露沙說完不禁心酸,對月怔望,雲青也覺得十分悽楚,歇了半天,才歎道:「從前玲玉老對我說:同性的愛和異性的愛是沒有分別的,那時我曾駁她這話不對,她還氣得哭了,現在怎麼樣呢?」露沙說:「何止玲玉如此?便是宗瑩最近還有信對我說:『十年以後同退隱於西子湖畔』呢!那一句是可能的話,若果都相信她們的話,我們的後路只有失望而自殺罷了!」

  她們直談到夜深更靜,仍不想睡。後來雲青的母親出來招呼她們去睡,她們才勉強進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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