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海濱故人 | 上頁 下頁


  雲青接到這封信,受了極大的刺激,用了兩天兩夜的思維,仍不能決定,她只得打電話叫宗瑩來商量。宗瑩問她對於蔚然本身有無問題,雲青答道:「我向來沒有和男子們交接,我覺得男子可以相信的很少,至於蔚然的人格,我始終信仰,不過我向來理智強於感情,這事的結果,若是很順當的,那麼倒也沒什麼,若果我父母以為不應當……或者親戚們有閒話,那我寧可自苦一輩子,報答他的情義,叫我勉強屈就是做不到的。」

  宗瑩聽完這話,沉想些時說:「我想你本身若是沒有問題,那麼就可以示意蔚然,叫他托人對你父母提出,豈不妥當嗎?」雲青懶懶道:「大約也只有這麼辦了,……唉!真無聊……」她們商量妥當,宗瑩也就回去了。

  傍晚的時候,蘭馨來找雲青,談話之間,便提到露沙。蘭馨說:「我前幾天聽見人說,露沙和梓青已發生戀愛了,但梓青已經結婚了,這事將來怎麼辦呢?」

  雲青怔怔地看著牆上的風景畫出神,歇了半天說:「這或者是人們的謠傳吧!……我看露沙不至於這麼糊塗!」

  「咦!你也不要說這話,……固然露沙是極明白,不至於上當,但梓青的婚姻是父母強迫的,本沒有愛情可言,他縱對於露沙要求情愛,按真理說並不算大不道;不過社會上一般未免要說閒話罷了。……露沙最近有信嗎?」

  「有信,對於這事,她也曾說過,但她的主張,怕不至於就會隨隨便便和梓青結婚吧?她向來主張精神生活的,就是將來發生結婚的事情,也總得有相當的機會。」

  「其實她近年來,在社會上已很有發展的機會,還是不結婚好,不然埋沒了未免可惜……你寫信還是勸她努力吧!」

  她們正談著,一陣電話鈴響,原來是孤雲找蘭馨說話,因打斷了她們的話頭,蘭馨接了電話。孤雲要約她公園玩去,她於是辭了雲青到公園去。

  雲青等她走後,便獨自坐在廊子底下,默默沉思,覺得:「人生真是有限,像露沙那種看得破的人,也不能自拔!宗瑩更不用說了……便是自己也不免宛轉因物!」雲青正在遐想的時候,只見聽差走進來說有客來找老爺,雲青因急急回避了,到屋裡看了幾頁書,倦上來就收拾睡下。

  第二天早晨。雲青才起來,她的父親就叫她去說話,她走進父親的書房,只見她父親皺著眉道:「你認得趙蔚然嗎?」雲青聽了這話,頓時心跳血漲,囁嚅半天說:「聽見過這人的名字。」她父親點頭道:「昨天伊秋先生來,還提起他,我覺得這個人太懦弱了,而且相貌也不魁武,」一邊說著,一邊看著雲青,雲青只是低頭無言。後來她父親又道:「我對於你的希望很大,你應當努力預備些英文,將來有機會,到外國走走才是。」說到這裡,才慢慢站起來走了。

  雲青怔怔望著窗外柳絲出神,覺有無限悵惘的情緒,縈繞心田,因到書案前,伸紙染毫寫信給露沙道:

  露沙:

  前信甫發,接書一慰,因連日心緒無聊,未能即複,抱歉之至!來書以處世多磨,苦海無涯為言,知露沙感喟之深,子固生性豪爽者,讀到「雄心壯志早隨流水去」之句,令人不忍為設地深思也。「不享物質之幸福,亦不願受物質之支配。」誠然!但求精神之愉快,閉門讀書,固亦雲唯一之希望,然豈易言乎?

  宗瑩與師旭定婚有期矣,聞宗瑩因此事,與家庭衝突,曾陪卻不少眼淚。究竟何苦來?所謂「有情人都成眷屬」亦不過霎時之幻影耳。百年容易,眼見白楊蕭蕭,荒塚累累,誰能逃此大限?此誠「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也。」渠結婚佳期聞在中秋,未知確否,果確,則一時之興尚望露沙能北來,共與其盛,未知如願否?

  玲玉事仍未能解決,而兩方愛情則與日俱增,可憐!有限之精神,怎經如許消磨,玲玉為此事殊苦,不知冥冥之運命將何以處之也!嗟!嗟!造化弄人!

  最後一段,欲不言而不得不言,此即蔚然之事,雲自幼即受禮教之薰染。及長已成習慣,縱新文化之狂浪,汩沒吾頂,亦難洗前此之遺毒,況父母對雲又非惡意,雲又安忍與抗乎?乃近聞外來傳言,又多誤會,以為家庭強制,實則雲之自身願為家庭犧牲,付能委責家庭。願露沙有以正之!至於蔚然處,亦望露沙隨時開導,雲誠不願陷人滋深,且願終始以友誼相重,其他問題都非所願聞,否則只得從此休矣!

  思緒不寧,言失其序,不幸!不幸!不知無常之天道,

  伊于胡底也,此祝健康!

  雲青

  雲青寫完信後,就到姑媽家找表姊妹們談話去了。

  §4

  露沙由京回到上海以後,和玲玉雖隔得不遠,仍是相見苦稀,每天除陪了母親兄嫂姊妹談話,就是獨坐書齋,看書念詩。這一天十時左右,郵差送信來,一共有五六封,有一封是梓青的信,內中道:

  露沙吾友:

  又一星期不接你的信了!我到家以來,只覺無聊。回想前些日子在京時,我到學校去找你,雖沒有一次不是相對無言,但精神上已覺有無限的安慰,現在並此而不能,悵惘何極!

  上次你的信說,有時想到將來離開了學校生活,而踏進惡濁的社會生活,不禁萬事灰心,我現雖未出校,已無事不灰心了!平時有說有笑,只是把灰心的事擱起,什麼讀書,什麼事業,只是於無可奈何中聊以自遣,何嘗有真樂趣!——我心的苦,知者無人——然亦未始並不幸中之幸,免得他們更和我格格不入了。

  我于無意中得交著你,又無意於短時間中交情深刻這步田地!這是我最滿意的事,唉!露沙!這的確是我們一線的生機!有無上的價值!

  說到「人生不幸」,我是以為然而不敢深思的,我們所想望的生活,並不是烏托邦,不可能的生活,都是人生應得的生活;若使我們能夠得到應得的生活,雖不能使我們完全滿意,聊且滿意,于不幸的人生中,我們也就勉強自足了!露沙!我連這一層都不敢想到,更何敢提及根本的「人生不幸」!

  你近來身體怎樣,務望自重,有工夫多來信吧!此祝快樂!

  梓青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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