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海濱故人 | 上頁 下頁


  宗瑩垂淚說:「為難的事還多呢!豈止這一件。你知道師旭常常寫信給我嗎?」露沙詫異道:「師旭!是不是那個很胖的青年?」宗瑩道:「是的。」……「他頭一封信怎麼寫的?」露沙如此地問。宗瑩道:「他提出一個問題和我討論,叫我一定須答覆,而且還寄來一篇論文叫我看完交回,這是使我不能不回信的原因。」露沙聽完,點頭歎道:「現在的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討論學問為名,那招牌實在是堂皇得很,等你真真和他討論學問時,他便再進一層,和你討論人生問題,從人生問題裡便渲染上許多憤慨悲抑的感情話,打動了你,然後戀愛問題就可以應運而生了。……簡直是作戲,所幸當局的人總是一往情深,不然豈不味同嚼蠟!」宗瑩說:「什麼事不是如此?……做人只得模糊些罷了。」

  她們正談著,玲玉來了,她對她們做出嬌癡的樣子來,似笑似惱地說:「啊喲!兩個人像煞有介事,……也不理人家。」說著歪著頭看她們笑。

  宗瑩說:「來!來!……我頂愛你!」一邊說,一邊走,過來拉著她的手。她就坐在宗瑩的旁邊,將頭靠在她的胸前說:「你真愛我嗎?……真的嗎?」……「怎麼不真!」宗瑩應著便輕輕在她手上吻了一吻。

  露沙冷冷地笑道:「果然名不虛傳,情迷碰到一起就有這麼些做作!」玲玉插嘴道:「咦!世界上你頂沒有愛,一點都不愛人家。」露沙現出很悲涼的形狀道:「自愛還來不及,說得愛人家嗎?」

  玲玉有些惱了,兩頰緋紅說:「露沙頂忍心,我要哭了!我要哭了!」說著當真眼圈紅了,露沙說:「得啦!得啦!和你鬧著玩呵!……我縱無情,但對於你總是愛的,好不好?」

  玲玉雖是哈哈地笑,眼淚卻隨著笑聲滾了下來。正好雲青找到她們處來,玲玉不容她開口,拉著她就走,說,「走吧!去吧!露沙一點不愛人家,還是你好,你永遠愛我!」雲青只遲疑地說:「走嗎?……真是的!」又回頭對她們笑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不走嗎……」宗瑩說:「你先走好了,我們等等就來。」玲玉走後,宗瑩說:「玲玉真多情,……我那親戚若果能娶她,真是福氣!」

  露沙道:「真的!你那親戚現在怎麼樣?你這話已對玲玉說過嗎?」宗瑩說:「我那親戚不久就從美國回來了,玲玉方面我約略說過,大約很有希望吧!」「哦!聽說你那親戚從前曾和另外一個女子訂婚,有這事嗎?」露沙又接著問。宗瑩歎道:「可不是嗎?現在正在離婚,那邊執意不肯,將來麻煩的日子有呢!」

  露沙說:「這恐怕還不成大問題,……只是玲玉和你的親戚有否發生感情的可能,倒是個大問題呢?……聽說現在玲玉家裡正在介紹一個姓胡的,到底也不知什麼結果。」宗瑩道:「慢慢地再說吧!現在已經下堂了。底下一課文學史,我們去聽聽吧!」她們就走向講堂去。

  她們四個人先後走到成人的世界去了。從前的無憂無愁的環境,一天一天消失。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地開著,燦爛溫馨的色香,使她們迷戀,使她們嘗到甜蜜的愛的滋味,同時使她們瞭解苦惱的意義。

  這一年暑假,露沙回到上海去,玲玉回到蘇州去,雲青和宗瑩仍留在北京。她們臨別的末一天晚上,約齊了住在學校裡,把兩張木床合併起來,預備四個人聯床談心。在傍晚的時候,她們在殘陽的餘輝下,唱著離別的歌兒道:

  潭水桃花,故人千里,
  離歧默默情深懸,
  兩地思量共此心!
  何時重與聯襟?
  願化春波送君來去,
  天涯海角相尋。

  歌調蒼涼,她們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無聲,露沙歎道:「十年讀書,得來只是煩惱與悲愁,究竟知識誤我,我誤知識?」雲青道:「真是無聊!記得我小的時候,看見別人讀書,十分羡慕,心想我若能有了知識,不知怎樣的快樂,若果知道越有知識,越與世界不相容,我就不當讀書自苦了。」宗瑩道:「誰說不是呢?就拿我個人的生活說吧!我幼年的時候,沒有兄弟姊妹,父母十分溺愛,也不許進學校,只請了一個位老學究,教我讀《毛詩》、《左傳》,閒時學作幾首詩。一天也不出門,什麼是世界我也不知道,覺得除依賴父母過我無憂無慮的生活外,沒有一點別的思想,那時在別人或者看我很可惜,甚至於覺得我很可憐,其實我自己倒一點不覺得。後來我有一個親戚,時常講些學校的生活,及各種常識給我聽,不知不覺中把我引到煩惱的路上去,從此覺得自己的生活,樣樣不對不舒服,千方百計和父母要求進學校。進了學校,人生觀完全變了。不容于親戚,不容于父母,一天一天覺得自己孤獨,什麼悲愁,什麼無聊,逐件發明了。……豈不是知識誤我嗎?」她們三人的談話,使玲玉受了極深的刺激,呆呆地站在秋千架旁,一語不發。雲青無意中望見,因撇了露沙、宗瑩走過來,拊在她的肩上說:「你怎樣了?……有什麼不舒服嗎?」玲玉仍是默默無言,搖搖頭回過臉去,那眼淚便撲簌簌滾了下來。她們三人打斷了話頭,拉著她到櫛沐室裡,替她拭幹了淚痕,談些詼諧的話,才漸漸恢復了原狀。

  到了晚上,她們四人睡在床上,不住地講這樣說那樣,弄到四點多鐘才睡著了。第二天下午露沙和玲玉乘京浦的晚車離開北京,宗瑩和雲青送到車站。當火車頭轉動時,玲玉已忍不住嗚咽起來。露沙生性古怪,她遇到傷心的時候,總是先笑,笑夠了,事情過了,她又慢慢回想著獨自垂淚。宗瑩雖喜言情,但她卻不好哭。雲青對於什麼事,好像都不足動心的樣子,這時對著漸去漸遠的露沙、玲玉,只是怔怔呆望,直到火車出了正陽門,連影子都不見了,她才微微歎著氣回去了。

  在這分別的期中,雲青有一天接到露沙的一封信說:

  雲青:

  人間譬如一個荷花缸,人類譬如缸裡的小蟲,無論怎樣聰明,也逃不出人間的束縛。回想臨別的那天晚上,我們所說的理想生活——海邊修一座精緻的房子,我和宗瑩開了對海的窗戶,寫偉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臨海的村裡,教那天真的孩子念書,晚上回來,便在海邊的草地上吃飯,談故事,多少快樂——但是我恐怕這話,永久是理想的呵!你知道宗瑩已深陷於愛情的漩渦裡,玲玉也有愛劍卿的趨勢。雖然這都是她們倆的事,至於我們呢?蔚然對於你陷溺極深,我到上海後,見過他幾次,覺得他比從前沉悶多了,每每仰天長歎,好像有無限隱憂似的。我屢次問他,雖不曾明說什麼,但對於你的渴慕仍不時流露出來。雲青!你究竟怎麼對付他呢?你向來是理智勝於感情的,其實這也是她們不到的觀察,對於蔚然的誠摯,能始終不為所動嗎?況且你對於蔚然的人格曾表示相信,那麼你所以拒絕他的,豈另有苦衷嗎?……

  按說我的為人,在學校裡,同學都批評我極冷淡寡情,其實人間的蟲子,要想作太上的忘情,只是矯情罷了!不過有的人喜歡用情——即世上所謂的多情——有的不喜歡用情,一旦若是用了,更要比多情的深摯得多呢!我相信你不是無情,只是深情,你說是不是?

  你前封信曾問我梓青的事,在事實上我沒有和他發生愛情的可能,但愛情是沒有條件的。外來的桎梏,正未必能防範得住呢。以後的結果,實不可預料,只看上帝的意旨如何罷了。

  露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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