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海濱故人 | 上頁 下頁


  有一天正上哲學課,她拿著一枝鉛筆記先生口述的話。那時先生正講人生觀的問題,中間有一句說:「人生到底做什麼?」她聽了這話,忽然思潮激湧,停了手裡的筆,更聽不見先生繼續講些什麼,只怔怔地盤算,「人生到底做什麼?……牽來牽去,忽想到戀愛的問題上去,——青年男女,好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麗的顏色足以安慰自己,誘惑別人,芬芳的氣息,足以滿足自己,迷戀別人。但是等到花殘了,葉枯了,人家棄置,自己憎厭,花木不能躲時間空間的支配,人類也是如此,那麼人生到底做什麼?……其實又有什麼可做?戀愛不也是一樣嗎?青春時互相愛戀,愛戀以後怎麼樣?……不是和演劇般,到結局無論悲喜,總是空的呵!並且愛戀的花,常常襯著苦惱的葉子,如何跳出這可怕的圈套,清淨一輩子呢?……」她越想越玄,後來弄得不得主意,吃飯也不正經吃,有時只端著飯碗拿著筷子出神,睡覺也不正經睡,半夜三更坐了起來發怔,甚至於痛哭了。

  這一天下午,露沙又正犯著這哲學病,忽然梓青來了一封信,裡頭有幾句話說:「枯寂的人生真未免太單調了!……唉!什麼時候才得甘露的潤澤,在我空漠的心田,開朵燦爛的花呢?……恐怕只有膜拜『愛神』,求她的憐憫了!」這話和她的思想,正犯了衝突。交戰了一天,仍無結果。到了這一天夜裡,她勉勉強強寫了梓青的回信,那話處處露著彷徨矛盾的痕跡。到第二天早起重新看看,自己覺得不妥。因又撕了,結果只寫了幾個字道:「來信收到了,人生不過爾爾,苦也罷,樂也罷,幾十年全都完了,管他呢!且隨遇而安吧!」

  活潑潑的露沙,從此憔悴了!消沉了!對於人間時而信,時而疑,神經越加敏銳,閒步到中央公園,看見鴨子在鐵欄裡游泳,她便想到,人生和鴨子一樣地不自由,一樣地愚鈍;人生到底做什麼?聽見鸚鵡叫,她便想到人們和鸚鵡一樣,刻板地說那幾句話,一樣的不能跳出那籠子的束縛;看見花落葉殘便想到人的末路——死——仿佛天地間只有愁雲滿布,悲霧迷漫,無一不足引起她對世界的悲觀,弄得精神衰頹。

  露沙的命運是如此。雲青的悲劇同時開演了,雲青向來對於世界是極樂觀的。她目的想作一個完美的教育家,她願意到鄉村的地方——綠山碧水——的所在,召集些鄉村的孩子,好好地培植她們,完成甜美的果樹,對於露沙那種自尋苦惱的態度,每每表示反對。

  這天下午她們都在校園葡萄架下閒談,同級張君,拿了一封信來,遞給露沙,她們都圍攏來問:「這是誰的信,我們看得嗎?」露沙說:「這是蔚然的信,有什麼看不得的。」她說著因把信撕開,抽出來念道:

  露沙君:

  不見數月了!我近來很忙。沒有寫信給你,抱歉得很!你近狀如何?念書有得嗎?我最近心緒十分惡劣,事事都感到無聊的痛苦,一身一心都覺無所著落,好像黑夜中,獨駕扁舟,漂泊於四無涯際,深不見底的大海汪洋裡,彷徨到底點了呵!日前所雲事,曾否進行,有效否,極盼望早得結果,慰我不定的心。別的再談。

  蔚然

  宗瑩說,「這個人不就是我們上次在公園遇見的嗎?……他真有趣,抱著一大捆講義,睡在椅子上看,……他托你什麼事?……露沙!」

  露沙沉吟不語,宗瑩又追問了一句,露沙說:「不相干的事,我們說我們的吧!時候不早,我們也得看點書才對。」這時玲玉和雲青正在那唧唧噥噥商量星期六照像的事,宗瑩招呼了她們,一齊來到講堂。玲玉到圖書室找書預備作論文,她本要雲青陪她去,被露沙攔住說:「宗瑩也要找書,你們倆何不同去。」玲玉才舍了雲青,和宗瑩去了。

  露沙叫雲青道:「你來!我有話和你講。」雲青答應著一同出來,她們就在柳蔭下,一張凳子上坐下了。露沙說:「蔚然的信你看了覺得怎樣?」雲青懷疑著道:「什麼怎麼樣?我不懂你的意思!」露沙說:「其實也沒有什麼!……我說了想你也不至於惱我吧?」雲青說:「什麼事?你快說就是了。」露沙說:「他信裡說他十分苦悶,你猜為什麼?……就是精神無處寄託,打算找個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安慰他靈魂的枯寂!他對於你十分信任,從前和我說過好幾次,要我先容,我怕碰釘子,直到如今不曾說過,今天他又來信,苦苦追問,我才說了,我想他的人格,你總信得過,做個朋友,當然不是大問題是不是?」雲青聽了這話,一時沒說什麼,沉思了半天說:「朋友原來不成問題,……但是不知道我父親的意思怎樣?等我回去問問再說吧!」……露沙想了想答道:「也好吧!但希望快點!」她們談到這裡,聽見玲玉在講堂叫她們,便不再往下說,就回到講堂去。

  露沙幫著玲玉找出《漢書·藝文志》來,混了些時,玲玉和宗瑩都伏案作文章,雲青拿著一本《唐詩》,怔怔凝思,露沙叉著手站在玻璃窗口,聽柳樹上的夏蟬不住聲地嘶叫,心裡只覺悶悶地,無精打采地坐在書案前,書也懶看,字也懶寫。孤雲正從外頭進來,撫著露沙的肩說,「怎麼又犯毛病啦,眼淚汪汪是什麼意思呵!」露沙滿腔煩悶悲涼,經她一語道破,更禁不住,爽性伏在桌上嗚咽起來,玲玉、宗瑩和雲青都急忙圍攏來,安慰她,玲玉再三問她為什麼難受,她只是搖頭,她實在說不出具體的事情來。這一下午她們四個人都沉悶無言,各人歎息各人的,這種的情形,絕不是頭一次了。

  冬天到了,操場裡和校園中沒有她們四人的影子了,這時她們的生活只在圖書館或講堂裡,但是圖書館是看書的地方,她們不能談心,講堂人又太多,到不得已時,她們就躲在櫛沐室裡,那裡有頂大的洋爐子,她們圍爐而談,毫無妨礙。

  最近兩個星期,露沙對於宗瑩的態度,很覺懷疑。宗瑩向來是笑容滿面,喜歡談說的;現在卻不然了,鎮日坐在講堂,手裡拿著筆在一張破紙上,畫來畫去,有時忽向玲玉說:「做人真苦呵!」露沙覺得她這種形態,絕對不是無因。這一天的第二課正好教員請假,露沙因約了宗瑩到櫛沐室談心,露沙說:「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嗎?」她沉吟了半天說:「你怎麼知道?」露沙說:「自然知道,……你自己不覺得,其實誠于中形於外,無論誰都瞞不了呢!」宗瑩低頭無言,過了些時,她才對露沙說:「我告訴你,但請你守秘密。」露沙說:「那自然啦,你說吧!」

  我前幾個星期回家,我母親對我說有個青年,要向我求婚,據父親和母親的意思,都很歡喜他,他的相貌很漂亮,學問也很好,但只一件他是個官僚。我的志趣你是知道的,和官僚結婚多討厭呵!而且他的交際極廣,難保沒有不規則的行動,所以我始終不能決定。我父親似乎很生氣,他說:「現在的女孩子,眼裡哪有父母呵,好吧!我也不能強迫你,不過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我作父親的有對你留意的責任,你若自己錯過了,那就不能怨人,……據我看那青年,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將來至少也有科長的希望……,我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真覺難堪,我當時一夜不曾合眼,我心裡只恨為什麼這麼倒黴,若果始終要為父母犧牲,我何必念書進學校。只過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點起來,看看不相干的閒書,作兩首讕調的詩,滿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從四德的觀念,那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沒有什麼苦惱了!現在既然進了學校,有了知識,叫我屈伏在這種頑固不化的威勢下,怎麼辦得到!我犧牲一個人不要緊,其奈良心上過不去,你說難不難?……」宗瑩說到傷心時,淚珠兒便不斷地滴下來。露沙倒弄得沒有主意了,只得想法安慰她說:「你不用著急,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他絕不忍十分難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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