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海濱故人 | 上頁 下頁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做小衣服玩,忽聽見母親叫我說:「露沙!你一天在家裡不念書,竟頑皮,把妹妹都引壞了。我現在送你上學校去,你若不改,被人趕出來,我就不要你了。」我聽了這話,又怕又傷心,不禁放聲大哭。後來哥哥把我抱上車,送我到東城一個教會學堂裡。我才邁進校長室,心裡便狂跳起來。在我的小生命裡,是第一次看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況且這校長滿臉威嚴。我哥哥和她說:「這小孩是我的妹妹,她很頑皮,請你不用客氣地管束她。那是我們全家所感激的。」那校長對我看了半天說:「哦!小孩子!你應當聽話,在我的學校裡,要守規矩,不然我這裡有皮鞭,它能責罰你。」她說著話,把手向牆上一捺。就聽見「琅琅!」一陣鈴響,不久就走進一個中國女人來,年紀二十八九,這個人比校長溫和得多,她走進來和校長鞠了個躬,並不說話,只聽見校長叫她道:「魏教習!這個女孩是到這裡讀書的,你把她帶去安置了吧!」那個魏教習就拉著我的手說:「小孩子!跟我來!」我站著不動。兩眼望著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瞭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說:「你好好在這裡念書,我過幾天來看你。」我知道無望了,只得勉勉強強跟著魏教習到裡邊去。

  這學校的學生,都是些鄉下孩子,她們有的穿著打補釘的藍布褂子,有的頭上紮著紅頭繩,見了我都不住眼地打量,我心裡又彷徨,又悽楚。在這滿眼生疏的新環境裡,覺得好似不系之舟,前途命運真不可定呵,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見魏教習領我走到樓下東邊一所房子前站住了。用手輕輕敲了幾下門,那門便「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女郎戴著蔚藍眼鏡,兩頰嬌紅,眉長入鬢,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微笑著對魏教習鞠了躬說:「這就是那新來的小學生嗎?」魏教習點點頭說:「我把她交給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應。」說完又回頭對我說:「這裡的規矩,小學生初到學校,應受大學生的保護和管束。她的名字叫秦美玉,你應當叫她姐姐,好好聽她的話,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請教她。」說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著我的手說:「你多大了?你姓什麼?叫什麼?……這學校的規矩很厲害,外國人是不容情的,你應當事事小心。」她正說著,已有人將我的鋪蓋和衣物拿進來了。

  我這時忽覺得詫異,怎麼這屋子裡面沒有床鋪呵?後來又看她把牆壁上的木門推開了。裡頭放著許多被褥,另外還有一個牆櫥,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告訴我這屋裡住五個人,都在這木板上睡覺,此外,有一張長方桌子,也是五個人公用的地方。我從來沒看見過這種簡陋的生活,仿佛到了一個特別的所在,事事都覺得不慣。並且那些大學生,又都正顏厲色地指揮我打水掃地,我在家從來沒做過,況且年齡又大幼弱,怎麼能做得來。不過又不敢不做,到煩難的時候,只有痛哭,那些同學又都來看我,有的說:「這孩子真沒出息!」有的說:「管管她就好了。」那些沒有同情的刺心話,真使我又羞又急,後來還是秦美玉有些不過意,撫著我的頭說:「好孩子!別想家,跟我玩去。」我擦乾了眼淚,跟她走出來。院子裡有秋千架,有蕩木,許多學生在那裡玩耍,其中有一個學生,和我差不多大,穿著藕荷色的洋紗長衫,對我含笑地望,我也覺得她和別的同學不同,很和氣可近的,我不知不覺和她熟識了,我就別過秦美玉和她牽著手,走到後院來。那裡有一棵白楊樹。底下放著一塊擣衣石,我們並肩坐在那裡。這時正是黃昏的時候,柔媚的晚霞,綴成幔天紅罩,金光閃射,正映在我們兩人的頭上,她忽然問我道:「你會唱聖詩嗎?」

  我搖頭說「不會」,她低頭沉思半晌說:「我會唱好幾首,我教你一首好不好?」我點頭道:「好!」她便輕輕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詞我已記不得了。只是那爽脆的聲韻,恰似嬌鶯低吟,春燕輕歌,到如今還深刻腦海。我們正在玩得有味,忽聽一陣鈴響,她告訴我吃晚飯了。我們依著次序,走進膳堂,那膳堂在地窖裡,很大的一間房子,兩旁都開著窗戶,從窗戶外望,平地上所種的杜鵑花正開得燦爛嬌豔,迎著殘陽,真覺爽心動目。屋子中間排著十幾張長方桌,桌的兩旁放著木頭板凳,桌上當中放著一個綠盆,盛著白木頭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著八碗茄子煮白水,每兩人共吃一碗。

  在桌子東頭,放著一簸籮棒子麵的窩窩頭,黃騰騰好似金子的顏色,這又是我從來沒吃過的,秦美玉替我拿了兩塊放在面前。我拿起來咬了一口,有點甜味,但是嚼在嘴裡,粗糙非常,至於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麼味道,又澀又苦,想來既沒有油,鹽又放多了,我肚子其實很餓,但我拿起筷子勉強吃了兩口,實在咽不下,心裡一急,那眼淚點點滴滴都流在窩窩頭上了。那些同學見我這種情形,有的誹笑我,有的談論我,我仿佛聽見她們說:「小姐的派頭倒十足,但為什麼不吃小廚房的飯呢?」我那時不知道這學校的飯是分等第的,有錢的吃小廚房飯,沒錢就吃大廚房的飯,我只疑疑惑惑不知道她們說什麼,只怔怔地看著飯菜垂淚。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齊散了出來。我自從這一頓飯後,心裡更覺得難受了,這一夜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睡不著,看那清碧的月光,從樹梢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櫺上,又移到我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滿了全屋,我還不曾入夢,只聽見那四個同學呼聲雷動,更感焦躁,那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直到天快亮,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第二天的飯菜,依舊是不能下箸。那個小朋友知道這消息,到吃飯的時候,特把她家裡送來的菜,撥了一半給我,我才吃了一頓飽飯,這種苦楚直挨了兩個星期,才略覺習慣些。我因為這個小朋友待我極好,因此更加親熱。直到我家裡搬到天津去,我才離開這學校,我的小朋友也回通州去了。以後我已經十三歲了,我的小朋友十二歲,我們一齊都進公立某小學校,後來她因為想學醫到別處去。我們五六年不見,想不到前年她又到北京來,我們因又得歡聚,不過現在她又走了——聽說她已和人結婚——很不得志,得了肺病,將來能否再見,就說不定了。

  「你們說人生聚散有一定嗎?」露沙說完,兀自不住聲地歎息。這時公園遊人已漸漸散盡,大家都有倦意。因趁著光慢慢散步出園來,一同雇車回學校去。

  露沙自從上海回來後,宗瑩和雲青、玲玉,都覺格外高興。這時候她們下課後,工作的時候很少,總是四個人拉著手,在芳草地上,輕歌快談。說到快意時,便哈天撲地地狂笑,說到悽楚時便長籲短歎,其實都脫不了孩子氣,什麼是人生!什麼是究竟!不過嘴裡說說,真的苦趣還一點沒嘗到呢!

  §3

  光陰快極了,不覺又過了半年,不解事的露沙、玲玉、雲青、宗瑩、蓮裳,不幸接二連三都捲入愁海了。

  第一個不幸的便是露沙,當她幼年時飽受冷刻環境的薰染,養成孤僻倔強的脾氣,而她天性又極富於感情,所以她竟是個智情不調和的人。當她認識那青年梓青時,正在學潮激烈的當兒。天上飄著鵝毛片般的白雪,空中風聲凜冽,她奔波道途,一心只顧怎麼開會,怎麼發宣言,和那些青年聚在一起,討論這一項,解決那一層,她初不曾預料到這一點的,因而生出絕大的果來。

  梓青是個沉默孤高的青年,他的議論最徹底,在會議的席上,他不大喜歡說話,但他的論文極多,露沙最喜歡讀他的作品,在心流的溝裡,她和他不知不覺已打通了,因此不斷地通信,從泛泛的交誼,變為同道的深契。這時露沙的生趣勃勃,把從前的冷淡態度,融化許多,她每天除上課外,便是到圖書館看書,看到有心得,她或者作短文,和梓青討論;或者寫信去探梓青的見解,在這個時期裡,她的思想最有進步,並且她又開拓研究哲學,把從前慒慒懂懂的態度都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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