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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2)


  鄒軍同志說:一起吃飯,第一個不方便是必須你等我,我等你;第二個不方便是這個喜歡吃冷的,那個喜歡吃熱的。但真正的原因,鄒軍同志不說,別個也都知道了:他厭惡鄒金山。許久許久以前就使他不快活的是,自從鄒金山同志知道了他也姓鄒以後,便蔑視他,叫他小鄒,不稱同志,也不稱密司特,暗中表示出他比他大。大些什麼呢?年紀大,地位大,資格大,本事大……所以進門就做了股長,又時常的代理科長,而鄒軍同志自己卻是年紀小,地位小,資格小,本事小……一切都小,所以永久永久地只當了一個特別科的事務員。科長,股長,一等股員,二等股員,三等股員,四等股員,事務員——這中間相差得好多!「做革命工作的人是只知道埋頭工作,不知道地位的高低的,」鄒金山同志在飯館裡說了這樣的話,一進辦公廳,便要顯示自己的地位了。這已是夠使鄒平同志生氣,但更使他生氣的,卻還有一件意外的事情。

  部裡近來因為曠職,請假,遲到和早退的人太多,認為於部務有礙,特定了一種考勤的條例,發下了三本簿子,交給每科的事務員:第一種是甲種請假簿,凡請假在三日以內的,必須申請假人填就,得科長允許,由科長簽字;第二種是乙種請假簿,凡請假在三日以外的,須得到部長或秘書的允許,由科長簽字後再由部長或秘書簽字;第三種是報告表,每星期將請假,曠職,遲到和早退的姓名,日時,由事務員填在表裡,由科長簽字後呈報部長,以憑考核。在一個月之中,倘若有人曠職,遲到或早退三次,必須受警告的處分,三次警告後,他便須停職了;至於請假,則每月中每人不能超過一星期,部長特許者不在此限。在特別科裡,管這三種簿子的是鄒軍同志,而簽字的是代理科長鄒金山同志。自從這三本簿子發下來以後,鄒代科長每天在辦公時間前半點鐘就已坐在他的座位裡,使特別科裡的工作同志人人自危起來,都於規定時間前來到辦公室了。

  一天早上,規定的辦公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分鐘,特別科裡卻還少了一個女辦事員王同志。她頭一天沒有預先請假,第二天早上也沒有打電話來。於是鄒代科長就跑到鄒軍同志那裡,叫他拿出報告表來,填上王同志曠職幾個字,自己簽了一個字。鄒軍同志心裡便有點不高興,他覺得這樣嚴厲的處分王同志太過分了。她住在很遠的地方,遲到幾分鐘應該原諒她。倘若她今天發生了意外的事情,不能來科工作,那她自然會托人送請假信來,或則打電話來;但托人來或打電話來,鄒軍同志知道,在王同志都是很不容易的。她沒有僕人也沒有自裝的電話,怎能一定趕到規定的時間呢?「再等一等看吧?」他這樣說。但鄒代科長卻沉著臉說:「照條例!公事公辦!」於是鄒軍同志沒有辦法,便只好照填了。

  過了幾分鐘,秘書室裡的一個女同志忽然轉來了王同志一封請假信,那是王同志親筆寫的,她說今天頭痛,不能來科工作,請假一天。鄒軍同志氣憤地便把這封信交給了鄒代科長,看他怎樣辦。但鄒代科長不肯接受,他說請假信來得遲了,仍應照曠職辦理,而且,她頭痛沒有醫生的證明書,理由不充足。

  「什麼?頭痛是小毛病,也是女人的常病,例如當她們——唔,生了一點普通的小毛病,必須請醫生,還須醫生寫證明書嗎?」鄒軍同志愈加氣憤了,他覺得鄒代科長是在故意和王同志為難,想擠掉她的位置。他不能承認。他是一個管理全科事務的事務員,無論怎樣,他必須照事實處置事實。於是他跑回自己的桌子邊,從抽屜裡取出了報告表,氣憤地撕去了那一頁,又重新填上王同志因病請假一天。

  鄒代科長瞥見他撕去了自己簽過字的報告表,也看出他氣憤的神情,但鄒代科長卻不做聲,裝做沒有看見。

  第二天,王同志來了。鄒代科長便走過去,很和氣的問她病好了沒有,接著便告訴她,昨天因為過了鐘點,沒有看見她來到,也沒有請假信,因此叫鄒軍填上了曠職表,這實在是他很惋惜的事情,因為他不能不公事公辦。但隨後請假信既然來到了,而且認她的面色上可以看出她昨天確實不舒服,自然可以把曠職改做請假的。

  「把報告表拿出來,給我改一改吧,」他對著鄒軍同志說。

  「已經改好了,」鄒軍同志回答說,「自然不能算是曠職的!」

  「喔!改好了更好,再讓我簽一個字吧!」

  鄒軍同志把報告表送到了他的面前。

  「怎麼?鄒同志!昨天的那一張呢?那一張是我簽過的!」

  「撕去了!」

  「喔!喔!」鄒代科長說著,便走回到自己的座位。

  過了一會,他叫鄒軍同志過去了。

  「告訴我,你從前在什麼地方讀過書。」他很和氣的問鄒軍同志說。

  「上海法政大學。」

  「在什麼地方做過事呢?」

  「在江蘇宜興縣政府。」

  「喔!夠了!你還須多讀幾年書呢,小鄒!」鄒代科長惡意地,輕蔑地,而又像開玩笑似的說。

  鄒軍同志不能忍耐了。憤怒的火從他的眼睛裡沖了出來,他也不再稱他為同志,直呼他的名字了。

  「鄒金山!你也未見得比我有學問!雖然你做了代理科長!你的別字寫得夠多了,屢次總是我代你改正!你的許多底稿還在我這裡,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吧!哼!『一味唐塞,』寫做『一味唐突』!『淆惑聽聞』,寫做『誘惑聽聞』……」

  這樣一來,鄒代科長的氣憤終於被鄒軍同志撩起了。他不禁跳起來,用力拍著桌子,說:

  「到部長那裡去!小鄒!問問你是不是一個事務員,事務員的權限能不能隨便撕毀公家的簿冊!倘若那是支票,叫你保管一下,你也可以把它撕毀嗎?倘若在法院裡,你也可以撕毀有關人命案子的簿冊嗎?這裡是一個兒戲的機關嗎?全中國還有哪個機關比這裡更大的?哼!哼!……」

  全科的人都站起來了。他們起初都低著頭在做自己的工作,沒有留心到,直聽到拍桌子聲,才曉得他們兩個人吵了起來,但也還不十分清楚,到底鄒軍同志撕毀了什麼重要的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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