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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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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一個午間,一家狹窄的飯鋪裡有了一個小小的宴會。 那裡是十三個互稱為同志的革命党人,衣襟上備有相同的藍色而長方的徽章,操著聲調各別的官話,佔據了兩張方桌合併的座位,低小的房子的空氣因著這幾個人的來到,驟然變得格外炎熱起來。從各人口裡噴出來的紙煙的雲霧流出低矮的門框,發散在另一間房子裡,使那裡正在流著汗吃飯的人也感覺到了格外的炎熱。這裡一共只有五六個人,衣襟上也備有相同的徽章,但他們都沉默著;雖然他們都坐在同一個桌子旁,各人只吃自己面前的兩個菜,不招呼也不看望。跨過這一間房子的門限,便是廚房,以及和廚房不曾分隔的,擺著四張方桌,同樣地坐滿了備著藍色徽章的人的通房。通房的門邊擺著一張長方形的條桌,旁邊坐著一個異常忙碌的老年的收賬員。出了這個門,寬大的馬路就在面前了。飯鋪,的左右密接著一樣地破陋而矮小的,用洋鐵皮,泥草以及磚石築成的,十餘家飯鋪和紙煙店。它們都好像駝背的老人,縮做一團地蹲著。在它們的後背鋪著青蒼的田野零亂的墳墓和低矮的山崗。 在寬大的馬路的那一邊,和這一排即將陷沒在泥土中的殘物,適成了相反的對照的,是一所巨大的建築物!它有射著刺目的白光的長而高的圍牆,——上面還寫滿了警惕的革命的口號的藍色而勁健的字;有寬闊的鐵柵欄的門,——兩旁站著七八個背了插著刺刀的槍桿的衛兵;有並著左邊崇高的大山,高聳在天空裡的藍色的圓屋頂;此外,它還包含著無數的洋式的樓房,樹木成林的花園,池塘,草坪,以及新式的運動場。如同它的高聳的圓屋頂並著崇高的大山,雄視著下面荒涼的墳墓堆中的世界似的,這一所建築物的內部掌握著全國政治的樞紐。 每天正午,當走廊的電鈴像暴雨敲著樹葉般四面八方響了起來的時候,管理這巨大的機器的人員便紛紛從各處走了出來,一部分擁入寬大的飯廳,一部分擁出大門外,擠滿了馬路這邊所有的飯鋪,還有很少的一部分回到附近的家裡。 今天在聚和園裡佔據了兩張方桌合併的座位的十三個同志都是特別科裡的同事,其中有兩個年青的女同志,兩個四十歲左右的老同志,此外便都是不到三十歲的青年同志。他們除說著聲調各別的官話之外,每一個人都還擅長英日法各國的語言,流利的外國話不時從他們的口裡流了出來,但有時在兩三個人之間也說著為別人所不懂的土話。 過了一番噪雜的談話,酒菜已先後的上來,於是面孔上有著特別深的辛苦的皺紋的一個老同志便站起身,開始致詞了。 「各位同志,兄弟今天特別的快樂,能邀請本科所有的同事齊集在這一個小小的飯館裡,吃一餐中飯。一則因為兄弟在這裡的時候少,在上海的時候多,平時總不容易和各位在一起,今天竟能和全科的同事,一位不少的在一桌吃飯——這是兄弟感覺到快樂的第一個原因。二則今天新來了一位使我們敬仰的老同志,從此將幫助我們,使我們所擔任的巨大的工作猛飛突進,裨益於黨務不淺——這是兄弟感覺到快樂的第二個原因。說起這位老同志,鄒金山同志,恐怕各位還不十分知道他的歷史,兄弟敢為各位特別介紹一下。民國元年,當我們的部長在香港辦民主報的時候,鄒同志也是在那個報館裡工作的。我們知道,那時的老同志到現在死的死,變節的變節,消沉的消沉,像鄒同志似的現在還來參加這革命工作真是如鳳毛麟角,不常有的事。民國十三年,先總理在北京逝世的時候,鄒同志那時正在北京,奔走得非常辛苦,同志中那時有在北京的,倘若到過中央公園,去祭奠過總理的靈,記性好的人一定會記得禮堂中站著一個比現在稍微年青的鄒同志。至於學問,鄒同志說得一口好英語,寫得很好的文章;他到過倫敦,巴黎,柏林,維也納;在上海印務書館裡做過七八年的編輯,編過英文文學雜誌,函授學校就是鄒同志創辦的。辦事方面,那是更不用說了,各位同志知道了他的歷史,就會相信他是一位富有實際經驗的人。像鄒同志這樣有資格,有學問,有才幹,今天到我們這一科來工作,論理,兄弟是應該退下來,請鄒同志代替了兄弟的職務的。兄弟也曾把這個意思對部長說過,但部長說,科長和其他的工作同志都是一樣為黨為國做事的人,還是『以資熟手』為妙,兄弟沒有法子,只好勉強幹下去了。此外,兄弟應該向鄒同志預先感謝的,就是兄弟因上海方面辦報紙,忙碌得不堪,總是在這裡的時候少,科裡的事務向來因為沒有股長,就沒有人代理科長,現在鄒同志來了,當本科的翻譯股股長,以後兄弟不在這裡時,就要偏勞鄒同志,代理兄弟的職務,多多的計劃,使科務發展開去,兄弟也可以沾一點光了……」 夏科長拉雜而且急迫地,如同他的為人似的,說完了這一些話,便坐了下去,接著鄒同志站起來了。 這位新來的同志,他有著和夏科長相仿佛的年紀,但他的面上的皺紋以及滿腮的胡髭卻表示出他有過比夏科長更堅辛的生活,他的深陷的發光的眼珠裡包含著富豐的經驗,他的高闊的前額,一望就知道那裡面藏著足智多謀的腦袋,而他的寬大的嘴巴,也顯示出善於談吐。他站在夏科長的旁邊,對著所有的人射著閃爍的目光,作了一個簡單的回答。 他說,剛才夏科長對於他的一席話,實在使他非常的慚愧。第一,他說,夏科長太稱讚他,他不敢當。第二,他說,夏科長太謙虛,提到了要把科長的位置讓給他這一層;做革命工作的人是只知道埋頭工作,不知道地位的高低的,倘若他注意著這事,那他就不會到這裡來,當部長要他來的時候。最後,他還表示他的希望,希望大家督促他,指教他。 鄒同志坐下去後,接著就有好幾位年青的同志站起來,先後說了一些對於夏科長今天請客的感謝和對於鄒同志的歡迎。於是夏科長又站了起來,表示他的抱歉:因為工作緊張的原故,匆忙中只能到這近邊的小飯館裡請大家吃一餐便飯,實是過於簡慢。但鄒同志卻站起來說,他喜歡這樣,因為儉樸是革命黨人的本色。今天雖如夏科長所說的,只是一餐便飯,他覺得能和全科親愛的同志們聚集在一起,實在是一個盛大的宴會。他希望這樣的宴會能時常舉行,俾大家一出忙碌的辦公室,可以常常集合在一起,談談瑣事,講講笑話,一面娛樂,一面也可以聯絡感情。因此他提議,以後每天午餐,到這一個飯館裡來,大家輪流著點菜,付錢,而酒除去,例外的菜也不必添,只吃和平時一樣的菜,但使菜多幾種花樣,免去了分吃的缺點。 於是大家立刻就齊聲贊成了。他們都覺得這是一種最好的日常的宴會。有幾個人本是在別的地方吃飯的,從第二天起,便都改到這一家來。聚和園的生意從此便好了許多,每天午間,給特別科預備好了兩張方桌合併的座位。第二天是鄒金山同志點菜,請客,第三天是黎士青同志,第四天是鄔近夫同志,第五天……第六天……每天午間,這一間小小的房子裡充滿了笑聲,語聲,碗筷聲……像有著一個很大的宴會似的…… 但這樣的快樂的宴會一天一天繼續下去,過了一個月卻漸漸乏味了。同志中已經有好幾個人不時在那裡訴著苦,說聚和園做來做去只有這幾樣菜:牛肉燒豆腐,豬肉燒豆腐,素炒豆腐,涼拌豆腐……而滋味又總是一樣的,單調的。於是宴會的場所便跟著多數的意見,從聚和園遷到隔壁的平心館,又從平心館改到鄰近的美生堂……又回到聚和園,又遷到平心館……這樣的換了又換,正當宴會的趣味一天比一天冷淡的時候,忽然這一團中起了一個意外的變化…… 那就是鄒軍同志單獨的行動了。 為的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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