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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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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大家平靜一些吧,我們都不能工作了!」一位年青的同志,露著不平的聲氣說。他的座位離開那代科長很近,似乎早已聽清楚他們的爭吵。 鄒代科長立刻就平靜了。他轉過臉來,對這位年青的汪同志說,他本是很和氣的對待小鄒,事情已經做錯了還有什麼辦法,無非希望他以後留心罷了,他到底年紀小,因此這事情,撕毀公家簿冊,雖是極其嚴重,還是很客氣的,像開玩笑似的說了幾句警惕話,希望他以後不再做錯事,也完全為了要他好,罷了,願意他再去靜心地想一會吧!希望他好,難道別人是懷著什麼惡意嗎? 鄒代科長不再做聲了。他坐下去,便開始他的工作。鄒軍同志也因著朋友的勸告,按住了怒氣,只口中輕輕地咕嚕著。他到特別科工作已有了四五個月,同事們對他都是很和氣,很要好,雖然他的地位比別人低了許多。今天這氣,實在是第一次受到。代理科長算什麼,他在宜興縣縣政府裡不是也代理過科長嗎?這老賊!他咬著牙齒,獨自的想,「他敢於這樣的侮辱我!」撕了一張報告表,有什麼要緊,那一本報告表是活葉裝釘的。請假簿不是活葉釘的,別個同志寫錯了,尚且撕的撕,塗的塗。而這一張報告表,本是無理寫上的,老賊自己又已認為不作數,撕去了卻還要老羞成怒。「還要多讀幾年書?」誰呢?誰最會寫別字呢?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討厭了:自從他來了以後,每天總要給他謄寫三四次呈文——部長鈞鑒……職鄒金山……部長鈞鑒……職鄒金山……應該用科具名的,他用自己的名字替代了去,無須寫呈文的,他都要寫呈文,中間還夾雜些別字。「這一句不大好吧,鄒同志?這個字不是這樣寫的吧?」他回答說:「好,好,就請你改一改吧,我忙得沒有工夫呢!」哼!忙些什麼呀?翻翻大陸報,泰晤士報,用紅鉛筆畫上幾根線,丟給王同志,說,「請你剪下來,貼在國外要聞簿裡,」或則,「用打字機把它打過一遍!」於是別個就須整天的忙碌了。而他自己,跑到部長室,跑到秘書室,回來就某同志某同志,部長怎樣說,秘書怎樣說。到科一月多,沒有看見他做一篇英文的文章,天天只起草給部長看的不通的呈文,管不著的事他要管,分內的事倒不做…… 鄒軍同志越想越氣憤,他不待鐘點到,就首先離開辦公室了。他不但不願意再和他同桌吃飯,連和他在一個房子裡辦公都不高興起來。他恨不得把這老賊一腳踢出去,如同踢一條狗似的! 本已漸漸乏味的宴會,因了鄒軍同志的分離,便根本搖動起來。每一個人的心裡現在都不能把他們倆的不快活的事情忘記,仿佛覺得這宴會有了一種極大的缺陷似的。鄒代科長雖然善於忘記一切,第二天就像並不曾有過什麼不快似的,首先對鄒軍同志和氣地說起話來,而且第三天午間還請鄒軍同志一起去吃飯,但鄒軍同志終於不能立刻就高興,還是堅決地獨自去午餐。過了幾天,王同志也宣佈不來了。她說,天氣太熱,飯館裡的飲食不衛生,不如改在部裡吃飯,那裡是有膳食委員會的組織,專門監督著廚房的。特別科裡只有兩個女同志,王同志不在外面吃飯,便影響到另一個李同志,使她覺得雜在男子中的孤獨和不方便,也接著和王同志一致行動了。夏科長是長期在上海的,他只每兩星期中偶然的來了一次,但早上到辦公室和部長室轉了一轉,又立刻趕正午十二點鐘的特別快車走了。一位余同志已派到廣西去。現在宴會零落得只有八個人,兩張方桌抽去一張了。但僅僅是八個人的宴會,也仿佛太熱鬧了似的,不到十天,又少了兩個。這是周同志和童同志。他們一致的說,福和國雖然小,價錢卻便宜,包月又比零吃少錢,而且可以欠帳。 王同志脫離這個宴會的真正原因,是很明白的,至於周童二同志又為的什麼呢?他們也不高興鄒代科長。周君同志是上海因宜打字學校出身,在特別科裡專門擔任打字的,不應該做別的事情。但鄒代科長來了以後,他除了打字以外,卻還須給鄒代科長做私人的書記,這裡一封信,那裡一封信。周同志面子上不好推託,心裡著實有點厭煩。他是夏科長保薦進來的,鄒代科長卻不時當著他批評夏科長:「夏同志不會做事。……」童同志呢,是感覺到鄒代科長在特別的注意他,每天限制他翻譯的分量。因此他們跑到福和園裡和鄒軍同志一起吃飯去了。 維持著乏味的宴會的六個人之中,那一天當鄒代科長拍桌子的時候,突然帶著不平的語聲,叫他們平靜一點的任才同志是在第一天看見了鄒代科長就覺得心裡不痛快的。什麼樣的不痛快,他原先沒有曉得。他平常一見人,就有一種直覺。好的人,他無意中會喜歡起來,不好的人,心裡就像碰到石頭一樣。他喜歡說笑話,講故事,唱歌,如果夏科長那天歡迎鄒代科長的宴會中,他心裡快活,是誰也閉不住他的嘴巴的;但他那一天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只是低著頭。鄒代科長拍桌子的時候,倘若他少活了兩年,如同以前似的,他就會跳起來,把鄒代科長大罵一頓。近來因為他閱歷漸漸深了,知道管閒事無益,所以忍住了氣,只尖利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他仍敷衍著鄒代科長,因為他明白,世上的好人原是不常遇到的。黎士青同志一向是待人和氣的,同時自己腳踏實地的做事,不怕別個扳腳後跟,雖然也不高興鄒代科長時常把自己應做的文章推給他做,他還是不願露出他的聲色。鄔近夫同志是一個精明老練的人,他知道鄒代科長是一個老奸巨猾的官僚,也看得出他想做科長,想開除一些同事的各種壞心思。背著人說壞話,挑撥離間,代圖書館買書揩油,種種在別個還不十分覺得的事,鄔同志早已明白了。他一樣的厭惡鄒代科長,但他的語言和行動,向來是最謹慎的,他要留到非說不可非做不可的時候。待一切都預備好了,他才拔出刀來,往要害裡迸發他的全力,使敵人連叫喊的機會也沒有。留下來的蔣同志和汪同志都只比鄒代科長早來了幾天,他們不十分熟悉科裡的情形,也不大管閒事。 鄒軍同志對於這些情形都很明白,他知道這老賊是站在一個孤立的地位上,可以和他搏擊了。於是他便首先去問任才同志: 「任同志,這樣一個人,為了公,為了私,不應該把他推倒嗎?……」 如上所說任才同志是已經多活了兩年閱歷挫去了他許多血氣的鋒利了的,他知道為公為私都應該推倒鄒代科長;但他推倒了以後又怎樣,或許來了一個更壞的代理科長呢?公是烏煙瘴氣的,少數人想把它弄好總是白費氣力。他不願意為公。私呢,他覺得自己這個飯碗不值得愛惜。 「糊裡糊塗混一番罷了,認真做什麼呢?」任同志冷淡地回答說。 但鄒軍同志不願意這樣,他還是進行他的計劃。黎同志,鄔同志,王同志,周同志和童同志都同意了。黎同志和任同志同事最久,他曉得任同志的脾氣,便擔任先把任同志拖過來。王同志擔任去拖李同志。任同志果然很快地就同意了,一知道大家非推倒鄒代科長不可。李同志也因著王同志的相邀入了夥。兩個態度不明的汪同志和蔣同志,也同意了一個。現在人數已占了一大半,可以從速進行了。 一天晚間,在飯館後面的一間小小房子裡,那是鄒軍同志所住著的,便有了一個秘密的集會。大家首先是痛數鄒金山的卑劣,隨後便商量推倒他的方法。任同志不加入則已,一加入便比什麼人都熱烈起來,他認為集合了這九個人把鄒金山圍打一頓,叫他滾出辦公室,是最痛快的。鄒軍同志立刻伸出巨大的手來,說他一個人就可以把老賊打得頭破血流,他同意任同志的主張。但黎士青同志和鄔近夫同志反對他的主張。黎同志說,這是要牽涉到法律問題的。鄔同志認為這是小孩子的舉動。他們提議,不如九個人聯名呈文部長,要他開除鄒金山,這裡是多數,部長會照準。於是大家同意了。當場公推鄔同志起草,明天大家校正一遍。為了什麼要求部長開除他呢?為了「以利黨務」。罪狀越多越好:反動分子,壓迫同事,無學識,侵吞公款,招搖撞騙,歷史卑污——六大罪狀。後面兩條是鄔近夫同志覺得應該加上去的。他已好幾次看見別人寫信給鄒金山,信封上寫著「鄒部長金山」幾個字;他又調查出了鄒金山的歷史,民國元年部長在香港辦民主報的時候,鄒金山只是一個拿薪水,專門揩油的買紙張的辦事員,民國十三年總理在北京逝世時;他也只是一個招待員,算不得有革命的歷史,在上海印務書館裡也只充兜攬廣告的職員,並沒有辦過什麼函授學校,到外國去是印務書館叫他去購辦機器,不是留學,他的英文是在洋行裡學會的,他是買辦階級的一個。 第二天,呈文的草稿寫成了,大家又聚集在鄒軍同志的房間裡。呈文是這樣: 呈為鄒金山人格卑污,行為惡劣,懇請開除,以利黨務事:竊鄒金山出身買辦階級,向作洋奴,賣國是其目標,害民乃其手段,反革命之甚,無有過於被者。近見革命黨興,剷除買辦階級,鄒金山失所憑依,乃搖身一變,投機加入本党,冒充忠實同志;又用其鑽營慣技,濫充本科股長。職等方以彼將革面洗心,痛除舊惡,以補前愆;孰知卑污成性,天良盡滅,假代理科長之名,在外則招搖撞騙,在內則壓迫同事,假公濟私,侵吞公款。既無才幹,複鮮學識,但憑其卓汙之伎倆,以滿足個人之私欲;惡劣之事實,彰彰在人耳目。職等敢為鈞座縷陳之: 鄒金山初來職科時,曾自稱曆充本黨要職,且與鈞座同事,追隨先總理有年;熟知經職等詳細調查,則鄒金山於鈞座在香港主辦民主報時,僅充當購買紙張之事務員,且因侵吞公款嫌疑,未及一月即被革職;而于先總理逝世時,亦僅充當招待員,是其未嘗有何革命工作之成績也。 民二年,鄒曾充當滬泰生洋行賬房之職,五年充別克洋行買辦,「五四」前後,反日最烈之際,鄒又充日人所辦之福和公司副經理;鄒果稍具天良,安忍作此國人所恥之事?是其毫無革命性可作明證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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