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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玳瑁(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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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牆腳跟刷然溜過的那黑貓的影,又觸動了我對於父親的玳瑁的懷念。淨潔的白毛的中間,夾雜些淡黃的雲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婦人的玳瑁首飾的那種貓兒,是被稱為「玳瑁貓」的。我們家裡的貓兒正是那一類,父親就給了它「玳瑁」這個名字。 在近來的這一匹玳瑁之前,我們還曾有過另外的一匹。它有著同樣的顏色,得到了同樣的名字,同是從我姊姊家裡帶來,一樣地為我們所愛。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它曾經和她盤桓了十二年的歲月。而現在的這一匹,是屬父親的。 它什麼時候來到我們家裡,我不很清楚,據說大約已有三年光景了。父親給我的信,從來不曾提過它。在他的理智中,仿佛以為玳瑁畢竟是一匹小小的獸,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當我去年回到家裡的時候,我看到了父親和玳瑁的感情了。每當廚房的碗筷一搬動,父親在後房餐桌邊坐下的時候,玳瑁便在門外「咪咪」的叫了起來。這叫聲是只有兩三聲,從不多叫的。它仿佛在問父親,可不可以進來似的。 於是父親就說了,完全像對什麼人說話一樣:「玳瑁,這裡來!」 我初到的幾天,家裡突然增多了四個人,在玳瑁似乎感覺到熱鬧與生疏的恐懼,常不肯即刻進來。 「來吧,玳瑁!」父親望著門外,不見它進來,又說了。但是玳瑁只回答了兩聲「咪咪」仍在門外徘徊著。 「小孩一樣,看見生疏的人,就怕進來了。」父親笑著對我們說。但是過了一會,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經躍上了父親的膝上。 「哪,在這裡了。」父親說。 我們彎過頭去看,它伏在父親的膝上,睜著略帶懼怯的眼望著我們,仿佛預備逃遁似的。 父親立刻理會它的感覺,用手撫摩著它的頸背,說:「困吧,玳瑁。」一面他又轉過來對我們說:「不要多看它,它像姑娘一樣的呢。」 我們吃著飯,玳瑁從不跳到桌上來,只是靜靜地伏在父親的膝上。有時魚腥的氣息引誘了它,它便偶爾伸出半個頭來望了一望,又立刻縮了回去。它的腳不肯觸著桌。這是它的規矩,父親告訴我們說,向來是這樣的。父親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玳瑁便先走出門外去。它知道父親要到廚房裡去給它預備飯了。那是真的,父親從來不曾忘記過,他自己一吃完飯,便去添飯給玳瑁的。玳瑁的飯每次都有魚或魚湯拌著。父親自己這幾年來對於魚的滋味據說有點厭,但即使自己不吃,他總是每次上街去,給玳瑁帶了一些魚來,而且給它儲存著的。 白天,玳瑁常在儲藏東西的樓上,不常到樓下的房子裡來。但每當父親有什麼事情將要出去的時候,玳瑁像是在樓上看著的樣子,便溜到父親的身邊,繞著父親的腳轉了幾下,一直跟父親到門邊。父親回來的時候,它又像是在什麼地方遠遠望著,靜靜地傾聽著的樣子,待父親一跨進門限,它又在父親的腳邊了。它並不時時刻刻跟著父親,但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的進出,它似乎時刻在那裡留心著。 晚上,玳瑁睡在父親的腳後的被上,陪伴著父親。 我們回家後,父親換了一個寢室。他現在睡到弄堂門外一間從來沒有人去的房子裡了。 玳瑁有兩夜沒有找到父親,只在原地方走著,叫著。它第一夜跳到父親的床上,發現睡著的是我們,便立刻跳了出去。 正是很冷的天氣。父親惦念著玳瑁夜裡受冷,說它恐怕不會想到他會搬到那樣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弄堂門又關得很早。 但是第三天的夜裡,父親一覺醒來,玳瑁已在床上睡著了,靜靜的,「咕咕」念著貓經。 半個月後,玳瑁對我也漸漸熟了。它不復躲避我。當它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摩著它的頸背。它伏著不動。然而它從不自己走近我。我叫它,它仍不來。就是母親,她是永久和父親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近她。父親呢,只要叫一聲「玳瑁」,甚至咳嗽一聲,它便不曉得從什麼地方溜出來了,而且繞著父親的腳。 有兩次玳瑁到鄰居家去游走,忘記了吃飯。我們大家叫著「玳瑁玳瑁」,東西尋找著,不見它回來。父親卻猜到它那裡去了。他拿著玳瑁的飯碗走出門外,用筷子敲著,只喊了兩聲「玳瑁」,玳瑁便從很遠的鄰屋上走來了。「你的聲音象格外不同似的,」母親對父親說,「只消叫兩聲,又不大,它便老遠的聽見了。」 「是哪,它只聽我管的哩。」 對於寂寞地度著殘年的老人,玳瑁所給與的是兒子和孫子的安慰,我覺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帶著戰慄的心重到家裡,父親只躺在床上遠遠地望了我一下,便疲倦地合上了眼皮。我悲苦地牽著他的手在我的面上撫摩。他的手已經有點生硬,不復象往日柔和地撫摩玳瑁的頸背那麼自然。據說在頭一天的下午,玳瑁曾經跳上他的身邊,悲鳴著,父親還很自然的撫摩著它親密地叫著「玳瑁」。而我呢,已經遲了。 從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進父親的以及和父親相連的我們的房子。我們有好幾天沒有看見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親的工作,給玳瑁在廚房裡備好魚拌的飯,敲著碗,叫著「玳瑁」。玳瑁沒有回答,也不出來。母親說,這幾天家裡人多,鬧得很,它該是躲在樓上怕出來的。於是我把飯碗一直送到樓上。然而玳瑁仍沒有影子。過了一天,碗裡的飯照樣地擺在樓上,只飯粒乾癟了一些。 玳瑁正懷著孕,需要好的滋養。一想到這,大家更其焦慮了。 第五天早晨,母親才發現給玳瑁在廚房預備著的另一隻飯碗裡的飯略略少了一些。大約它在沒有人的夜裡走進了廚房。它應該是非常饑餓了。然而仍象吃不下的樣子。 一星期後,家裡的親友漸漸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面。無論誰叫它,都不答應,偶然在樓梯上溜過的後影,顯得憔悴而且瘦削,連那懷著孕的肚子也好象小了一些似的。 一天一天家裡愈加冷靜了。滿屋裡主宰著靜默的悲哀。一到晚上,人還沒有睡,老鼠便吱吱叫著活動起來,甚至我們房間的樓上也在叫著跑著。玳瑁是最會捕鼠的。當去年我們回家的時候,即使它跟著父親睡在遠一點的地方,我們的房間裡從沒有聽見過老鼠的聲音,但現在玳瑁就睡在隔壁的樓上,也不過問了。我們毫不埋怨它。我們知道它所以這樣的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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