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彥 > 童年的悲哀 | 上頁 下頁
風箏


  「五代李業于宮中作紙鳶,引線乘風為戲。後於鳶首以竹為笛,使風入竹,聲如箏鳴,故名風箏。」——《詢芻錄》。

  但據我所知道,現在的鳳箏,或紙鳶,有些變化了。現在有許多不會鳴的風箏,不象鳶的紙鳶和不會鳴亦不象鳶而名為風箏或紙鳶的。此外還有一種特別的變化,如在寧波的風箏。

  「風箏」和「紙鳶」這兩個名字,在寧波只有讀過書的人才懂得這是什麼東西,沒有讀過書的人,只曉得「鷂子」這一個名字。據說這是一個通俗的名字,除了寧波還有許多地方也是這樣喊的。其所以喊為「鷂子」的原因,是因鷂和鳶略同的緣故。寧波的鷂子除了不象鷂之外還變了一種極可怕的東西。如果孩子的鷂子落在誰的屋上,不僅鷂子要被踏得粉碎丟在糞缸裡,那屋裡的男男女女還要跑出來辱駡孩子,跑到孩子的父母那裡去吵鬧,要求擔保三年的太平,據說鷂子落在屋上,這屋子不久就要犯火災的。

  這所以要犯火災的原因,寧波人似乎都還不知道。我個人因通俗以鷂子喊紙鳶的事情卻生出了一個胡亂的類推,以為鷂子和老鴉也發生了什麼關係。

  老鴉與烏老鴉還有很大的分別,但它們與火災的關係都極為密切。老鴉在白天叫,不一定是發生火災的預兆,也可以作為一切大小禍事的預兆,如口角、疾病、死亡等等。白天,寧波人一聽見遠處的一聲老鴉叫,他們便要喊三聲,「呸!出氣娘好!」(這「出氣娘好」四字也許還沒有寫錯,因為這句話平常用為「出氣」的居多。例如誰的屁股或那裡忽然痛了起來,動彈不得的時候,寧波人叫做中了「齷齪氣」,意即鬼氣。便立刻吐了幾滴唾沫在手心上,響了一聲「呸!」忙把手心往痛的地方打去,一面說「出氣娘好!」這樣的三次,齷齪氣便被趕出去,他就好了。所謂「娘」,是說鬼是他的兒子,蔑視鬼也。)老鴉若在夜裡叫,那便必是火災的預兆。誰聽見了,誰就必須立刻(必須立刻,第二天便無效)起來喊鄰居,告訴他剛才老鴉叫過了。這叫做「喊破」,老鴉的叫被喊破以後便不能成為火災的預兆。若是誰聽見了,怕冷或貪睡不起來喊破,數日後,遠近必有一次火災。這火災的地方雖然並不一定在聽見老鴉叫的人的地方,但人人畢竟怕這災禍不幸的落到自己的頭上。至於烏老鴉的叫,那便大不同了。冬天滿田滿天的烏老鴉,任它們叫幾千聲幾萬聲都不要緊。在他們的眼光中這並不是一種不祥之鳥。不過火災時紛紛四飛的火星,他們都叫做「烏老鴉」,象這種烏老鴉確也極使他們恐怖。

  我回想到自己幼時的幾種遊戲,覺得有許多也還滿足。例如看見搖船的不在船上,船又沒有載著什麼的時候,跳下去把它蕩到河的中心去,在他人的眼中原是最下等最頑劣的孩子的遊戲,我卻也背著母親學會了。因此三年前在玄武湖中得到了許多的興趣,雇船去游時可以不受船夫的掣肘,自由自在的蕩到太平洋(我們給湖中最寬闊的地方起了這一個名字)中去洗腳。但想起來其中有兩件最使我悵惘的是游泳和放風箏。母親對於這兩種事情防範我最嚴。她不准我游泳的原因除了赤著屁股在河裡浮著是不體面之外,最重要的自然是怕我溺死了。我好幾次偷偷的去學——後來已經能夠把下顎扣在褲做的球上游一丈遠——差不多都被她發覺了。她不說要我上來,但拿著一根又長又粗的曬衣用的竹竿,說是要把我按到河底去。這樣,我便終於沒有學會。至於放風箏,不用說是更其困難了。

  這是關係於許多人的禍福的事情。但是大人們儘管禁止,每年冬天和春天田野中總還有大人們所謂頑童的在那裡偷著放。自然,我也是極願意加入這一黨的。但是這遊戲太不容易了。不僅自己沒有錢,就有錢也沒地方去買。自己偷偷的做了幾次,不是被母親發覺就是做得不靈。而其中尤感覺難辦的是線。母親用的都是短短的一根一根的線,沒有極長的線。若是偷了去,一則容易發覺,怕屁股熬不得痛,二則一根一根結起來不靈活,所以沒有法子想,我就只有跑去呆子似的仰著頭看人家的風箏。若是那個放風箏的是我的熟人,他的風箏落下了,我便自告奮勇的跑去幫他拾。他要放時,我便遠遠的捧著風箏給他送了上去。這樣我就非常的喜歡。但尤其滿足的是千求萬求的才允許了我在幾分鐘內拉著空中飛舞著的風箏的線。

  三星期前的有一天下午,看見窗外大杞樹的飄動,我忽然又想到風箏了。我急切的想做一個放。我忙把這個意思告訴唐珊和靜弟。唐珊告訴我,湘鄉的風俗和寧波的差不多,風箏落在屋上也是火災的預兆。但是她又說我不妨做一個放,這裡屋子非常的稀少,不至於落在屋上;靜弟的母親不信從這種風俗,也不會來阻擋我。於是她便為我尋線,我和靜弟動手做風箏了。靜弟向來沒有做過,我也只會做瓦片風箏。這雖然不好看而且不會鳴,但是我想只要放得高倒也罷了。不一會,風箏成功了。這確象一塊瓦片,背脊凸著,只是下面拖了一根長長的草尾巴。我知道這尾巴是最關緊要的,起首不敢怎樣的放線,只試驗尾巴的輕重,但是,把尾巴的重量增而又減,減而又增,總是放不高,不是翻筋斗,便是不肯上去,任憑我怎樣的拉著線跑。這樣的天就黑了。第二天,我注意到風箏背上的那三根引線,怕有太長或太短的毛病,改長改短的又試放了半天。結果還是放不高,而且有一半落在水田裡。

  第三天沒有進步,第四第五天沒有風。第六天覺得平地上的風太小,跑到山頂上去放,但是依然覺得太小了。有一天,風可大了,但是我拿出去試覺得又太大了。這樣,我只有懊惱著把風箏高高的掛在壁上了。「我為什麼和風箏這樣的無緣呢?」我絕望後這樣的想。「難道是因為我自己太重了拖住了它嗎?」於是我感到自己的身體的確重了,年紀的確大了。我覺得我是一個不幸的人。

  「在貴州」,靜弟的媽媽——她是貴州人——告訴我說,「放風箏是非常熱鬧的。大大小小的鋪子幾乎沒有一家不賣風箏。那風箏不象你做的那樣不好看。那裡的風箏有象鳥的,有象魚的,有象蟲的,有象獸的,有象人的——幾乎無奇不有。那裡沒有象寧波和湘鄉這種迷信。他們不僅不把風箏當做不祥的東西,他們遇到人家的風箏的線在他們屋上不高的時候他們還要用一根拴著石子的線丟上去把風箏的線鉤了下來搶風箏。在自己屋上搶風箏,是作興搶的,只要你有本領。有些人故意把自己的線割斷了,讓風箏飄去。有些人在一個大風箏——有時大的象八仙桌那樣大——上系兩三個小風箏。

  有些人在夜裡放風箏,在風箏上系了一串鞭炮,鞭炮的引線上接著一根紙煤(即卷紙引火的那種東西),紙煤的一端點了火,待風箏放高了,紙煤便漸漸燃到鞭炮的引線上,鞭炮便在黑暗的半空中劈劈啪啪的響了起來,火光四散的飛走,隨後風箏失了相當的重量便幾個筋斗翻了下來。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在清明前後幾乎都帶了風箏拜墳去。他們請死者吃過了羹飯,便在墳邊堆起了石頭,擺上鍋子——煮飯菜的器具都帶了去的——將飯菜燒熱了,大家在地上坐著吃。吃完了暫時不回家,便在那裡放風箏。有一次,一個衙門裡的少爺竟做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大蜈蚣,上面系著響鈴,據說是花了幾元錢定做的,因為風箏重,線便粗了許多,放線的時候手拿著要出血,便用毛巾裹了手。就在這一次,他把線割斷了,讓蜈蚣自己飛去。還有最令人發笑的是,有些人放馬桶風箏,飛在半空裡搖搖擺擺的確乎象一隻真馬桶。」靜弟的媽媽講到這裡,聽的人都大笑起來了。

  於是我想:「這馬桶風箏如果落在寧波人的屋上,在火災之前,怕不是先有一場極大的災禍嗎?」

  我覺得風箏也如人似的,有幸與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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