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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1)


  陳四橋雖然是一個偏僻冷靜的鄉村,四面圍著山,不通輪船,不通火車,村裡的人不大往城裡去,城裡的人也不大到村裡來。但每一家人家卻是設著無線電話的,關於村中和附近地方的消息,無論大小,他們立刻就會知道,而且,這樣的詳細,這樣的清楚,仿佛是他們自己做的一般。例如,一天清晨,桂生嬸提著一籃衣服到河邊去洗滌,走到大門口,遇見如史伯伯由一家小店裡出來,一眼瞥去,看見他手中拿著一個白色的信封,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兒子來了信了,眼光轉到他的臉上去,看見如史伯伯低著頭一聲不響的走著,她就知道他的兒子在外面不很如意了,倘若她再叫一聲說,「如史伯伯,近來蘿菔很便宜,今天我和你去合買一擔來好不好?」如史伯伯搖一搖頭,微笑著說,「今天不買,我家裡還有菜吃,」於是她就知道如史伯伯的兒子最近沒有錢寄來,他家裡的錢快要用完,快要……快要……了。

  不到半天,這消息便會由他們自設的無線電話傳遍陳四橋,由家家戶戶的門縫裡窗隙裡鑽了進去,仿佛陽光似的,風似的。

  的確,如史伯伯手裡拿的是他兒子的信:一封不很如意的信。最近,信中說,不能寄錢來;的確,如史伯伯的錢快要用完了,快要……快要……

  如史伯伯很憂鬱,他一回到家裡便倒在籐椅上,躺了許久,隨後便在房子裡踱來踱去,苦惱地默想著。

  「悔不該把這些重擔完全交給了伊明,把自己的職務辭去,現在……」他想,「現在不到二年便難以維持,便要搖動,便要撐持不來原先的門面了……悔不該——但這有什麼法子想呢?我自己已是這樣的老,這樣的衰,講了話馬上就忘記,算算賬常常算錯,走路又踉踉蹌蹌,誰喜歡我去做賬房,誰喜歡我去做跑街,誰喜歡我……誰喜歡我呢?」

  如史伯伯想到這裡,憂鬱地舉起兩手往頭上去抓,但一觸著頭髮脫了頂的光滑的頭皮,他立刻就縮回了手,歎了一口氣,這顯然是悲哀侵佔了他的心,覺得自己老得不堪了。

  「你總是這樣的不快樂,」如史伯母忽然由廚房裡走出來,說。她還沒有像如史伯伯那麼老,很有精神,一個肥胖的女人,但頭髮也有幾莖白了。「你父母留給我們的只有一間破屋,一口破衣櫥,一張舊床,幾條板凳,沒有田,沒有多的屋。現在,我們已把家庭弄得安安穩穩,有了十幾畝田,有了幾間新屋,一切應用的東西都有,不必再向人家去借,只有人家向我們借,兒子讀書知禮,又很勤苦—弄—到這步田地,也夠滿意了,你還是這樣憂鬱的做什麼!」

  「我沒有什麼不滿意,」如史伯伯假裝出笑容,說,「也沒有什麼不快樂,只是在外面做事慣了,有吃有笑有看,住在家裡冷清清的,沒有趣味,所以常常想,最好是再出去做幾年事,而且,兒子書雖然讀了多年,畢竟年紀還輕,我不妨再幫他幾年。」

  「你總是這樣的想法,兒子夠能幹了,放心罷。—哦—,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忘記告訴你了,我看見伊明戴了一頂五光十色的帽子,搖搖擺擺的走進門來,後面七八個人抬著一口沉重的棺材,我嚇了一跳,醒來了。但是醒後一想,這是一個好夢:伊明戴著五光十色的帽子,一定是做了官了;沉重的棺材,明明就是做官得來的大財。這幾天,伊明一定有銀信寄到的了。」如史伯母說著,不知不覺的眉飛色舞的歡喜起來。

  聽了這個,如史伯伯的臉上也現出了一陣微笑,他相信這帽子確是官帽,棺材確是財。但忽然想到剛才接得的信,不由得又憂鬱起來,臉上的笑容又飛散了。

  「這幾天一定有錢寄到的,這是一個好夢,」他又勉強裝出笑容,說。

  剛才接到了兒子一封信,他沒有告訴她。

  第二天午後,如史伯母坐在家裡寂寞不過,便走到阿彩嬸家裡去。阿彩嬸平日和她最談得來,時常來往,她們兩家在陳四橋都算是第二等的人家。但今天不知怎的,如史伯母一進門,便覺得有點異樣:那時阿彩嬸正側面的立在巷子那一頭,忽然轉過身去,往裡走了。

  「阿彩嬸,午飯吃過嗎?」如史伯母叫著說。

  阿彩嬸很慢很慢的轉過頭來,說,「啊,原來是如史伯母,你坐一坐,我到里間去去就來。」說著就進去了。

  如史伯母是一個聰明人,她立刻又感到了一種異樣:阿彩嬸平日看見她來了,總是搬凳拿茶,嘻嘻哈哈的說個不休,做衣的時候,放下針線,吃飯的時候,放下碗筷,今天只隔幾步路側著面立著,竟會不曾看見,喊她時,她只掉過頭來,說你坐一坐就走了進去,這顯然是對她冷淡了。

  她悶悶的獨自坐了約莫十五分鐘,阿彩嬸才從裡面慢慢的走了出來。

  「真該死!他平信也不來,銀信也不來,家裡的錢快要用完了也不管!」阿彩嬸劈頭就是這樣說。「他們男子都是這樣,一出門,便任你是父親母親,老婆子女,都丟開了。」

  「不要著急,阿彩叔不是這樣一個人,」如史伯母安慰著她說。但同時,她又覺得奇怪了:十天以前,阿彩嬸曾親自對她說過,她還有五百元錢存在裕生木行裡,家裡還有一百幾十元,怎的今天忽然說快要用完了呢?……

  過了一天,這消息又因無線電話傳遍陳四橋了:如史伯伯接到兒子的信後,愁苦得不得了,要如史伯母跑到阿彩嬸那裡去借錢,但被阿彩嬸拒絕了。

  有一天是裕生本行老闆陳雲廷的第三個兒子結婚的日子,滿屋都掛著燈結著彩,到的客非常之多。陳四橋的男男女女都穿得紅紅綠綠,不是綢的便是緞的。對著外來的客,他們常露著一種驕矜的神氣,仿佛說:你看,裕生老闆是四近首屈一指的富翁,而我們,就是他的同族!

  如史伯伯也到了。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湖縐棉袍,玄色大花的花緞馬褂。他在陳四橋的名聲本是很好,而且,年紀都比別人大,除了一個七十歲的阿瑚先生。因此,平日無論走到哪裡,都受族人的尊敬。但這一天不知怎的,他覺得別人對他冷淡了,尤其是當大家笑嘻嘻的議論他灰色湖縐棉袍的時候。

  「呵,如史伯伯,你這件袍子變了色了,黃了!」一個三十來歲的人說。

  「真是,這樣舊的袍子還穿著,也太儉省了,如史伯伯!」綽號叫做小耳朵的珊貴說,接著便是一陣冷笑。

  「年紀老了還要什麼好看,隨隨便便算了,還做什麼新的,知道我還能活……」如史伯伯想到今天是人家的喜期,說到「活」字便停了口。

  「老年人都是這樣想,但兒子總應該做幾件新的給爹娘穿。」

  「你聽,這個人專門說些不懂世事的話,阿淩哥!」如史伯伯聽見背後稍遠一點的地方有人這樣說。「現在的世界,只有老子養兒子,還有兒子養老子的嗎?你去打聽打聽,他兒子出門了一年多,寄了幾個錢給他了!年輕的人一有了錢,不是賭就是嫖,還管什麼爹娘!」接著就是一陣冷笑。

  如史伯伯非常苦惱,也非常生氣,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人家的奚落。的確,他想,兒子出門一年多,不曾寄了多少錢回家,但他是一個勤苦的孩子,沒有一刻忘記過爹娘,誰說他是喜歡賭喜歡嫖的呢?

  他生著氣踱到別一間房子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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