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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英的出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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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菊英的娘在家裡哭得昏過去了。娘的心中是這樣的悲苦,娘從此連心肝兒的棺材也要永久看不見了。菊英幼時是何等的好看,何等的聰明,又是何等聽娘的話!她才學會走路,尚不能說話的時候,一舉一動已很可愛了。來了一位客,娘喊她去行個禮,她便過去彎了一彎腰。客給她糖或餅吃,她紅了臉不肯去接,但看著娘,娘說「接了罷,謝謝!」她便用兩手捧了,彎了一彎腰。她隨後便走到娘的身邊,放了一點在自己的口裡,拿了一點給娘吃,娘說,「娘不要吃,」她便「嗯」的響了一聲,露出不高興的樣子,高高的舉著手,硬要娘吃,娘接了放在口裡,她便高興得伏在娘的膝上嘻嘻的笑了。那時她的爹不走運,跑到千里迢迢的雲南去做生意,半年六個月沒有家信,四年沒有回家,也沒有半邊爛錢寄回來。娘和她的祖母千辛萬苦的給人家做粗做細,賺錢來養她,她六歲時自己學磨紙,七歲繡花,學做小腳娘子的衣褲,八歲便能幫娘磨紙,挑花邊了。她不同別的孩子去玩耍,也不噪吃閑食,只是整天的坐在房子裡做工。她離不開娘,娘也離不開她。她是娘的肉,她是娘的唯一的心肝兒!好幾次,娘想到她的爹不走運,娘和祖母日日夜夜低著頭給人家做苦工,還不能多賺一點錢,做一件好看的新衣給她穿,買點好吃的糖果給她吃,反而要她日日夜夜的幫著娘做苦工,娘的心酸了起來,忽然抱著她哭了。她看見娘哭,也就放聲大哭起來。娘沒有告訴她,娘想些什麼,但是娘的心酸苦了,她也酸苦了。夜間娘要她早一點睡,她總是說做完了這一點,做完了這一點。娘恐怕她疲倦,但是她反說娘一定疲倦了,她說娘的事情比她多。她好幾次的對娘說,「阿姆,我再過幾年,人高了,氣力大了,我來代你煮飯。你太苦了,又要做這個,又要做那個。」娘笑了,娘抱著她說,「好的,我的肉!」這時,眼淚幾乎從娘的眼中滾出來了。娘有時心中悲傷不過,臉上露著愁容,一言不發的獨自坐著,她便走了過來,靠著娘站著說:「阿姆,我猜阿爹明天要回來了。」她看見娘病了,躺在床上,她的臉上的笑容就沒有了。她沒有心思再做工,但她整天的坐在娘的床邊,牽著娘的手,或給娘敲背,或給娘敲腿。八年來,娘沒有打過她一下,罵過她半句,她實在也無須娘用指尖去輕輕的觸一觸!菩薩,娘是敬重的,娘沒有做過一件褻瀆菩薩的事情。但是,天呵!為什麼不留心肝兒在娘的身邊呢?那時雖是娘不小心,但也是為的她苦得太可憐了,所以娘才要她跟著祖母到表兄弟那裡去吃喜酒,好趁此熱鬧熱鬧,開開心。誰能夠曉得反而害了她呢?早知這樣,咳,何必要她去呢!她原是不肯去的。「阿姆不去,我也不去。」她對娘這樣說。但是又有吃,又好看,又好耍,做娘的怎麼不該勸她偶爾的去一次呢?「那末只有阿姆一個人在家了,」她固執不過娘,便答應了,但她又加上這一句。娘願意離開她嗎?娘能離開她嗎?天呵,她去了八天,娘已經盡夠苦惱了!她的爹在千里迢迢的地方,錢也沒有,信也沒有,人又不回來,娘日日夜夜在愁城中做苦工,還有什麼生趣?娘的唯一的安慰只有這一個心肝兒,沒有她,娘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第九天,她跟著祖母回來了。娘是這樣的喜歡:好像娘的靈魂失去了又回來一般!她一看見娘便喊著「阿姆」,跑到娘的身邊來。娘把她抱了起來,她便用手臂挽住了娘的頸,將面頰貼到娘的臉上來。娘問她去了八天喜歡不喜歡,她說,「喜歡,只是阿姆不在那裡沒有十分趣味。」娘摸她的手,看她的臉,覺得反而比先瘦了。娘心中有點不樂。過了一會,她咳嗽了幾聲,娘沒有留意。誰知過了一會,她又咳嗽了。娘連忙問她咳嗽了幾天,她說兩天。娘問她身體好過不好過,她說好過,只是咳了又咳,有點討厭。娘聽了有點懊悔,忙到街上去買了兩個銅子的蘇梗來泡茶給她吃。她把新娘子生得什麼樣子,穿什麼好的衣服,鬧房時怎樣,以及種種事情講給娘聽,她的確很喜歡,她講起來津津有味。第二天早晨,她的聲音有點啞了,娘很擔憂。但因為要預備早飯,娘沒有仔細的問她,娘燒飯時,她還代娘掃了房中的地。吃飯時,娘見她吃不下去,兩頰有點紅色,忙去摸她的頭,她的頭發燒了。娘問她還有什麼地方難過,她說喉嚨有點痛。這一來,娘懊悔得不得了了,娘覺得以先不該要她去。祖母愈加懊悔,她說不知道哪裡疏忽了,竟使她受了寒,咳嗽而至於喉痛。娘放下飯碗,看她的喉嚨,她的喉嚨已如血一般的紅了。收拾過飯碗,娘又喊她到屋外去,給她仔細的看。這時,娘看見她喉嚨的右邊起了一個小小的雪白的點子。娘不曉得這是什麼病,娘只知道喉病是極危險的。娘的心跳了起來,祖母也非常的擔憂。娘又問她,哪一天便覺得喉嚨不好過了,這時她才告訴說,前天就覺得有點乾燥了似的。娘連忙喊了一隻划船,帶她到四裡遠的一個喉科醫生那裡去。醫生的話,駭死了娘,他說這是白喉,已起了兩三天了。「白喉!」這是一個可怕的名字!娘聽見許多人說,生這病的人都是一禮拜就死的!醫生要把一根明晃晃的東西拿到她的喉嚨裡去搽藥,她怕,她閉著嘴不肯。娘勸她說這不痛的,但是她依然不肯。最後,娘急得哭了:「為了阿姆呀,我的肉!」於是她也哭了,她依了娘的話,讓醫生搽了一次藥。回來時,醫生又給了一包吃的和漱的藥。 第二天,她更加利害了:聲音愈加啞,咳嗽愈加多,喉嚨裡面起了一層白的薄膜,白點愈加多,人愈發燒了。娘和祖母都非常的害怕。一個鄰居來說,昨天的醫生不大好,他是中醫,這種病應該早點請西醫。西醫最好的辦法是打藥水針,只要病人在二十四點鐘內不至於窒息,藥水針便可保好。娘雖然不大相信西醫,但是眼見得中醫醫不好,也就不得不去試一試。首善醫院是在萬邱山那邊,娘想順路去求藥,便帶了香燭和香灰去。她怕中醫,一定更怕西醫,娘只好不告訴她到醫院裡,只說到萬邱山求藥去。她相信了娘的話,和娘坐著船去了。但是到要上岸的時候,她明白了。因為她到過萬邱山兩次,醫院的樣子與萬邱山一點也不像。她哭了,她無論如何不肯上岸去。娘勸她,兩個划船的也勸她說,不醫是不會好的,你不好,娘也不能活了,她總是不肯。划船的想把她抱上岸去,她用手足亂打亂掙,啞著聲音號哭得更利害了,娘看著心中非常的不好過,又想到外國醫生的利害,怕要開刀做什麼,她既一定不肯去,不如依了她,因此只到萬邱山去求了藥回來了。第三天早晨,她的呼吸是這樣的困難:喉嚨中發出嘶嘶的聲音,好像有什麼塞住了喉嚨一般,咳嗽愈利害,她的臉色非常的青白。她瘦了許多,她有兩天沒有吃飯了。娘的心如烈火一般的燒著,只會抱著流淚。祖母也沒有一點主意,也只會流眼淚了。許多人說可以拿荸薺汁,萊菔汁給她吃,娘也一一的依著辦來給她吃過。但是第四天早晨,她的喉嚨中聲音響得如豬的一般了。說話的聲音已經聽不清楚。嘴巴大大的開著,鼻子跟著呼吸很快的一開一閉。咳嗽得非常利害。臉色又是青又是白,兩頰陷了進去。下顆變得又長又尖。兩眼呆呆的圓睜著,凹了進去,眼白青白的失了光,眼珠暗淡的不活潑了——像山羊的面孔!死相!娘怕看了。娘看起來,心要碎了!但是娘肯甘心嗎?娘肯看著她死嗎?娘肯舍卻心肝兒嗎?不的!娘是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的!娘沒有錢,娘去借了錢來請醫生。內科醫生請來了兩個,都說是肺風,各人開了一個方子。娘又暗自的跪倒在灶前,眼淚如潮一般的流了出來,對灶君菩薩許了高王經三千,吃齋一年的願,求灶君菩薩的保佑。娘又誠心的在房中暗祝說,如果有客在房中請求饒恕了她。今晚瘥了,今晚就燒元寶五十錠,直到完全好了,擺一桌十六大碗的羹飯。上半天,那個要娘送她到醫院去看的鄰居又來了。他說今天再不去請醫生來打藥水針,一定不會好了。他說他親眼看見過醫好幾個人,如果她在二十四點鐘內不至於「走」,打了這藥水針一定保好。請醫院的醫生來,必須喊轎子給他,打針和藥錢都貴,他說總須六元錢才能請來,他既然這樣說,娘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也必須試一試看。娘沒有錢,也沒有地方可以再借了,娘只有把自己的皮襖托人拿去當了請醫生。皮襖還有什麼用處呢,她如果沒有法子救了,娘還能活下去嗎?吃中飯的時候,醫生請來了。他說不應該這樣遲才去請他,現在須看今夜的十二點鐘了,過了這一關便可放心。她聽見,哭了,緊緊的挽住了娘的頭頸。她心裡非常的清楚。她怕打針,幾個人硬按住了她,醫生便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針,灌了一瓶藥水進去。——但是,命運註定了,還有什麼用處呢!咳,娘是該要這樣可憐的!下半天,她的呼吸漸漸透不轉來,就在夜間十一點鐘……天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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