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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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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酒開始,大家嚷著「坐,坐」,便都一一的坐在桌邊,沒有誰提到如史伯伯,待他走到,為老年人而設,地位最尊敬,也是他常坐的第一二桌已坐滿了人,次一點的第三第五桌也已坐滿,只有第四桌的下位還空著一位。 「我坐到這一桌來,」如史伯伯說著,沒有往凳上坐。他想,坐在上位的品生看見他來了,一定會讓給他的。但是品生看見他要坐到這桌來,便假裝著不注意,和別個談話了。 「我坐到這一桌來。」他重又說了一次,看有人讓位子給他沒有。 「我讓給你。」坐在旁邊,比上位卑一點地方的阿琴看見品生故意裝做不注意,過意不去,站起來,坐到下位去,說。 如史伯伯只得坐下了。但這侮辱是這樣的難以忍受,他幾乎要舉起拳頭敲碗盞了。 「品生是什麼東西!」他憤怒的想,「三十幾歲的木匠!他應該叫我伯伯!平常對我那樣的恭敬,而今天,竟敢坐在我的上位!……」 他覺得隔座的人都詫異的望著他,便低下了頭。 平常,大家總要談到他,當面稱讚他的兒子如何的能幹,如何的孝順,他的福氣如何的好,名譽如何的好,又有田,又有錢;但今天座上的人都仿佛沒有看見他似的,只是講些別的話。 沒有終席,如史伯伯便推說已經吃飽,鬱鬱的起身回家。甚至沒有走得幾步,他還聽見背後一陣冷笑,仿佛正是對他而發的。 「品生這東西!我有一天總得報復他!」回到家裡,他氣憤憤的對如史伯母說。 如史伯母聽見他坐在品生的下面,幾乎氣得要哭了。 「他們明明是有意欺侮我們!」她吸著聲說,「咳,運氣不好,兒子沒有錢寄家,人家就看不起我們,欺侮我們了!你看,這班人多麼會造謠言:不知哪一天我到阿彩嬸那裡去了一次,竟說我是向她借錢去的,怪不得她許久不到我這裡來了,見面時總是冷淡淡的。」 「伊明再不寄錢來,真是要倒黴了!你知道,家裡只有十幾元錢了,天天要買菜買東西,如何混得下去!」 如史伯伯說著,又憂鬱起來,他知道這十幾元錢用完時,是沒有地方去借的。雖然陳四橋盡多有錢的人家,但他們都一樣的小器,你還沒有開口,他們就先說他們怎樣的窮了。 三天過去,第四天晚上,如史伯伯最愛的十五歲小女兒放學回來,把書包一丟,忍不住大哭了。如史伯伯和如史伯母好不傷心,看見最鍾愛的女兒哭了起來,他們連忙撫慰著她,問她哭什麼。過了許久,幾乎如史伯母也要流淚了,她才停止啼哭,嗚嗚咽咽的說: 「在學校裡,天天有人問我,我的哥哥寫信來了沒有,寄錢回來了沒有。許多同學,原先都是和我很要好的,但自從聽見哥哥沒有錢寄來,都和我冷淡了,而且還不時的譏笑的對我說,你明年不能讀書了,你們要倒黴了,你爹娘生了一個這樣的兒子!……先生對我也不和氣了,他總是天天的罵我愚蠢……我沒有做錯的功課,他也說我做錯了……今天,他出了一個題目,叫做《冬天的鄉野》,我做好交給他看,他起初稱讚說,做得很好,但忽然發起氣來,說我是抄的!我問他從什麼地方抄來,有沒有證據,他回答不出來,反而愈加氣怒,不由分說,拖去打了二十下手心,還叫我面壁一點鐘……」她說到這裡又哭了,「他這樣冤枉我……我不願意再到那裡讀書去了!……」 如史伯伯氣得呆了,如史伯母也只會跟著哭。他們都知道那位先生的脾氣:對於有錢人家的孩子一向和氣,對於沒有錢人家的孩子只是罵打的,無論他錯了沒有。 「什麼東西!一個連中學也沒有進過的光蛋!」如史伯伯拍著桌子說,「只認得錢,不認得人,配做先生!」 「說來說去,又是自己窮了,兒子沒有寄錢來!咳,咳!」如史伯母揩著女兒的眼淚說,「明年讓你到縣裡去讀,但願你哥哥在外面弄得好!」 一塊極其沉重的石頭壓在如史伯伯夫妻的心上似的,他們都幾乎透不過氣來了。真的窮了嗎?當然不窮,屋子比人家精緻,田比人家多,器用什物比人家齊備,誰說窮了呢?但是,但是,這一切不能拿去當賣!四周的人都睜著眼睛看著你,如果你給他們知道,那麼你真的窮了,比討飯的還要窮了!討飯的,人家是不敢欺侮的;但是你,一家中等人家,如果給了他們一點點,只要一點點窮的預兆,那麼什麼人都要欺侮你了,比對於討飯的,對於狗,還利害!…… 過去了幾天憂鬱的時日,如史伯伯的不幸又來了。 他們夫妻兩個只生了一個兒子,二個女兒:兒子出了門,大女兒出了嫁,現在住在家裡的只有三個人。如果說此外還有,那便只有那只年輕的黑狗了。來法,這是黑狗的名字。它生得這樣的伶俐,這樣的可愛;它日夜只是躺在門口,不常到外面去找情人,或去偷別人家的東西吃。遇見熟人或是面貌和善的生人,它仍躺著讓他進來,但如果遇見一個壞人,無論他是生人或熟人,它遠遠的就爆了起來,如果沒有得到主人的許可,他就想進來,那麼它就會跳過去咬那人的衣服或腳跟。的確奇怪,它不曉得是怎樣辨別的,好人或壞人,而它的辨別,又竟和主人所知道的無異。夜裡,如果有什麼聲響,它便站起來四處巡行,直至遇見了什麼意外,它才嗥,否則是不做聲的。如史伯伯一家人是這樣的愛它,與愛一個二三歲的小孩一般。 一年以前,如史伯伯做六十歲生辰那一天,來了許多客。有一家人家差了一個曾經偷過東西的人來送禮,一到門口,來法就一聲不響的跳過去,在他的腳骨上咬了一口。如史伯伯覺得它這一天太凶了,在它頭上打了一下,用繩子套了它的頭,把它牽到花園裡拴著,一面又連忙向那個人賠罪,拿藥給他敷。來法起初嗥著,掙扎著,但後來就躺下了。酒席散後,有的是殘魚殘肉,伊雲,如史伯伯的小女兒,拿去放在來法的面前喂它吃,它一點也不吃,只是躺著。伊雲知道它生氣了,連忙解了它的繩子。但它仍舊躺著,不想吃。拖它起來,推它出去,它也不出去。如史伯伯知道了,非常的感動,覺得這懲罰的確太重了,走過去撫摩著它,叫它出去吃一點東西,它這才搖著尾巴走了。 「它比人還可愛!」如史伯伯常常這樣的說。 然而不知怎的,它這次遇了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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