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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四處並沒有什麼不同,只見農人們四散跑著。他看見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遠遠地背著一些農具向這邊跑來了。

  「天崩了嗎?」他忽然看見永福和長福兩兄弟迎面跑來,他便用空擔子擋住了路,這樣問著。

  但是他們沒有回答,對他噘一噘嘴,哭喪地皺了一皺細小的眼睛,就想從扁擔下竄了過去。

  華生立刻把永福的手臂捉住了,用後面的一隻空籮擋住了長福。

  「什麼事情呀,這樣大驚小怪?快說!」

  「噯!走吧……」永福低聲地回答說,竭力掙扎著想溜了走。

  華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不肯放鬆。

  「說吧!說了放你!」

  永福慌了,發著抖,東西望了一望,貼著華生的耳朵。

  「共!……」

  「什麼?……」

  「共!……來了呀!」

  「來了?」華生重複著說,不覺笑了起來,「我們有什麼好共嗎?真見鬼呀!……回去,回去,跟我到田頭去!」

  「天呀!……」永福叫了起來,「別開玩笑了!……」

  「來了,我給你們擔保!……哈,哈,哈!……」華生愈加大聲地笑了起來,故意不肯放手。

  長福急得發氣了,握緊了拳頭。但永福一面對他兄弟搖著手,一面哭泣似的說:

  「饒命吧,華生,我求你……」他屈下膝,想跪了下去。

  華生鬆手了,露著可憐的神情,說:

  「想不到這樣膽小……」

  隨後他看見他們沒命似的跑去,又不覺哈哈大笑起來,喃喃地說:

  「我道什麼大禍來了,原來是這樣一回事……」

  他挑著空籮,重又向前面走去。他看見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慌慌張張地來了。他們老遠的就對他揮著手,要他回家,華生嘻嘻地搖著頭迎了上去。

  「走吧,華生,」葛生哥終於驚駭地把他擋住了。「消息不好,避過風頭再來收稻吧……」

  「你怎麼知道?」

  「不看見大家都散了嗎?……東洋人打來了……」

  華生不覺詫異起來:

  「一個說是共,一個說是東,到底是什麼呀?……」

  「我們也不清楚,」阿曼叔插入說,「人家只做著手勢。不管怎樣,風聲緊得厲害了,華生,我們走吧,避過再說……」

  「你們回去吧,」華生回答說,「讓我去打聽個清楚。」

  「你瘋了嗎,華生?」葛生哥驚駭地握住他的手臂。「人家都回家了,你要出去!……」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腳生在我的腿上,自然也曉得跑的!……」

  他用力掙脫手,一直向街的那邊跑了去,頭也不回,他一點不覺得恐慌,他不怕死。因為他根本就不愛活下去了。

  一路上,他看見人家全把門窗關起來了,輕手輕腳的像怕誰聽見了聲音,屋外零亂地丟棄著農具、稻穀和衣物。接著就到處沉寂得死一般。

  走近橋邊,他首先注意到阿如老闆的豐泰米店早已關了門,門口貼著紅紙條,寫著四大字:「關店大吉」。

  橋頭保衛隊的牌子取下了,在橋邊的水上浮著。屋子裡沒有一個兵士,門大開著。

  街上靜悄悄的斷了人跡。

  寶隆豆腐店門口貼著「空屋出租」,是菊香的筆跡,阿品哥的餅店門口是「遷延通告」,倒填著一個月前的時日,阿生哥的順茂酒店是「漸停營業,宣告破產」,寫著別字。

  「真是兒戲!……」華生忍不住笑了起來。「怎麼貼這些不吉利的條子呀!」

  他覺著這樣的痛快,簡直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的所有的氣忿和苦惱全消失了。住在這條街上的,幾乎都是些壞人,又都是些自以為了不起的人物,平日作威作福猶如皇帝,現在卻都像老鼠似的躲得無影無蹤了。

  「且看他怎樣!」

  華生忽然想到傅青山,便走完街道,轉了個彎,遠遠地朝那所樓屋望去。

  他看不見門前的「黨國旗」和鄉公所的牌子。門關得緊緊的,也貼著一張紙條,不曉得寫的什麼字。

  「好不丟臉!」華生喃喃地說,「從前的威風哪裡去了呀?狐群狗黨,現在全倒了!……」

  他由原路回到街上,慢慢地往西走著。他已經許久沒到這街上來了。

  他厭惡這條街,因為它給他許多恥辱,無限的恥辱,但是現在,——看吧!這邊那邊貼著什麼樣的條子呀!那些有錢的人,有勢的人,風流的男子和漂亮的女人哪裡去了呀?這條街,甚至整個的傅家橋,現在是誰的呢?……他幾乎不想離開這條街,他要在這裡走著,站著,坐著,甚至大聲地笑著,唱著,看他們怎樣度過這日子……

  他忽然想起阿波哥來,便過了橋,向西走去。

  這邊的屋子也全關上了門窗,靜寂得連雞犬的聲音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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