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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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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 傅家橋又忙碌起來。一則是阿如老闆和朱金章正式給他們的兒女訂婚了,村裡的人有不少知道其中曲折的,紛紛議論不休,一傳十,十傳百,立刻成為閒談的好資料;二則是這時已到十月初旬,霜降早過,正是立冬節邊,格外地遲熟的晚稻終於到了收割的時候。 每天天才發亮,農人們已經吃過早飯,趕到田頭去,隨後便陸續地把潮穀一擔一擔的挑到自己屋前的曬場上,草坪上,空地上。女人們預備好了茶飯,便去篩簸那夾雜在潮穀中間的稻草和批穀,接著又忙碌地把穀子攤開在蔑簟上曬著。孩子們送茶送飯,趕雞犬管穀子,也都沒有一些閒空。 這在窮苦農人們是一個極其辛苦的時期,那一粒粒金色的成熟的穀粒,是他們將近半年來的心血的結晶,收穫之後,把大部分當田租送交給東家,自己也留下一些吃的,度過半饑半飽的日子。 今年雖然一樣忙碌,卻是更可怕的沉鬱。田野上只聽見一片低低的絕望的歎息聲,只看見農人們憂愁的搖著頭。以前是,穀粒已經成熟了,又肥又嫩的稻莖還在暗地裡長著,鐮刀割下去,發出清脆的嗖嗖的響聲;現在卻是乾癟癟的,又韌又老,但聽見訴苦似的唏咕唏咕叫著。以前是,一把把的滿結著穀粒的稻稈擊著連枷,發出嘭嘭的結實的響聲,被擊落的穀粒像雨點似的沙沙地灑下了稻桶裡;現在卻只聽見嘶啞的喃喃地響著,而且三次四次重複地敲擊著,很少各粒到稻桶裡。 「都是秕子……都是秕子……」農人們皺著眉頭,望著那滿結著秕穀的稻稈,不息地歎息著。 但在許多農人中,卻有三個人沒發出歎息聲。那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親——葛生哥和華生。 阿曼叔近來愈加瘦了,面上沒有一點血色,灰白的頭髮已經禿了頂。不知怎的,他那長著稀疏的黃鬍鬚的下巴,這幾天裡常常自己抖顫了起來。每天當這毛病發作時,他總是用力咬著那脫完了牙齒的下唇,咽著氣,於是那抖顫才漸漸地停止了。但這也只是暫時的。過了不久,它又會發作,仿佛那下巴已經脫離他的身軀,獨立起來似的。 「日子不久了,」阿曼叔想,全身起著冷戰。 他已經活上六十幾歲,可以說也夠長壽了。倘若阿方活著,他是決不會留戀,決不會這樣怕死的。他以前也曾生過幾次病,心裡都很和平,覺得雖然窮,有著阿方那樣的兒子,又謹慎又勤苦,萬事都可放心了,況且底下有兩個孫子,兩個孫女,福氣也不壞。 「死了也好,」他說,「遲早要死的。」 但現在,自從阿方死後,阿曼叔一想到「死」,就恐怖得發起抖來。媳婦是個女人家,孫子還小,倘若他再死了,以後怎樣過日子呢?…… 他要活下去,工作下去,一直到孫子大起來。 「返老還童……」他常常祈求似的說,不息地工作著。 但是他精力究竟越來越差了:重工做不得,輕工也繼續得不久就疲乏了下來,一身筋骨好像並不是他的,怎樣也不能聽從他的意思,尤其是背脊骨,不但彎不下去,而且重得像負著幾百斤東西。每次當他向田裡撿取他所雇的短工割下的稻稈,他總是楞著腿子,慢慢像孩子似的蹲下去,然後慢慢挺起身子,靠著稻桶休息了一刻,才用力舉起稻稈,向連枷上擊著。 「哼!……哼!……哼!……」他不息地低聲叫著。 他倒不歎息今年年成壞,收穫少;相反的,他覺得這一粒粒的無論是穀粒或秕子,都像珍珠的寶貴,甚至那些乾癟的枯萎了的稻稈,在他也像稀世的寶物一般,只是用手輕輕撚著,撫摸著。 這並不像是田野上的穀粒和稻稈,這像是他的兒子阿方。他在這裡看到了他的微笑,聽見了他的親切的語聲,摸到了他瘦削的四肢,聞到了他的落在泥土上的滴汗的氣息…… 「他在這裡……在這裡……」阿曼叔暗暗地自言自語著,心中像是得到了無限的安慰,忘記了工作。但過了一會兒,他便像失了知覺似的,連眼前的田野也看不見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搖晃著身子,機械地舉著一把稻稈在連枷上打了又打。 阿曼叔的這種神情和感覺,只有隔著一條田塍工作的葛生哥注意到,也只有他最能瞭解。葛生哥自從大病後,身體還未完全恢復康健,也正是勉強掙扎著在那裡打稻。而他的第二個兒子的影子也不時在他的眼前忽隱忽現著。 但葛生哥向來不肯長籲短歎的,他總是有苦往肚裡吞。而同時,他又常常這樣想著,來安慰自己: 「註定了的……命運註定了的……」 於是他便像什麼都忘記了一般,一面咳喘著,一面舉起稻稈向連枷上敲了下去。 華生很少注意他,也不和他說閒話,只是彎著腰,迅速地一把把的割下稻稈,整齊地擺在田上,有時覺察出阿哥離開那一排排的躺著的稻稈太遠了,便走過去幫他把稻桶推了近去。 「你也該歇歇了,」他說著沒注意葛生哥的回答,已經走到原處割稻去,因為他知道,無論怎麼說,阿哥是勸不轉來的。 此外,他的全部的思想正被憎恨、憤怒和痛苦佔據著,沒有一刻安靜。 菊香那丫頭,他知道,已和阿珊那廝正式訂婚了,而且是自願的,大家傳說,所以叫做文明訂婚。鄉長傅青山是媒人,這又是體面極了—— 哼!…… 華生簡直不願意想到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太卑鄙可恥了。但是不知怎的,他的腦子總是被這些事情緊纏著:一會兒菊香,一會兒阿珊,一會兒阿如老闆,一會兒鄉長傅青山,接著便是黑麻子溫覺元,阿品哥…… 「有一天……」華生緊咬著牙齒說,把一切憤怒全迸發在鐮刀上,一氣就割倒了長長的一排稻稈。 隨後他看看割下的稻稈積得多了,便走過去幫著葛生哥打了一會稻;待稻桶裡滿了穀子,他又把它裝在籮裡,挑到屋前去,交給了葛生嫂。 「全是秕子!三成還不到!」葛生嫂不息地叫苦說。「你們辛辛苦苦割下來做什麼呀!讓它爛在田裡還好些!這種秕子,連雞也不要吃的!」 華生沒回答,挑著空籮走了。他不注意這些。他做工是為的要度過苦惱的時光。 但時光是綿延不盡的,而他的苦惱也像永不會完結的模樣。不但他一個人,他覺得幾乎所有的窮人都一樣。眼前的例子太多了:他的阿哥,阿波哥,阿曼叔……他們的一生都清楚地橫在他眼前了,全是透不過氣來似的過著日子…… 「這樣活著,不如早點了結!……」他絕望地想,「要不然,就去背槍桿,痛快地殺人放火,跟敵人拚個你死我活……種田不是人幹的!……永生永世出不得頭,受辱受恥出不得氣……」 他這樣想著,挑著空籮往田頭走去,忽然望見田野上起了紛亂…… 像發生了什麼意外似的,附近的農人們都紛紛背著扁擔、鐮刀和一些零碎的農具向家裡跑了。沒有一聲叫喊,也沒有言語,只是互相用手搖著打招呼,輕手輕腳的四面溜著。 有好幾個人一臉蒼白,慌慌張張的從華生身邊擦了過去,華生才站住腳想問他們,他們只揮一揮手,表示叫他回家,便已跑遠了。 「奇怪!奇怪!……」他喃喃地自語著,往四處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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