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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你不用管……呵,我問你,有誰來過嗎?」

  「黑麻子……」

  「什麼!……還有阿品哥?」

  「是的,」葛生嫂點了點頭。

  「捐了多少錢去?……」

  「他們說在秋琴家裡看見了你,你答應捐兩元?」

  「我?答應捐兩元?……」華生直跳了起來,「真不要臉的東西?……阿嫂,他們幹的好事呀!……真是便宜了他們!」

  「你阿哥立刻答應了,但我們沒有現錢……」

  「我已經捐了現錢了,十個銅板,一頓……哼!真不要臉,還敢到我家裡來,說我答應捐兩元……」

  「是呀,我當時就不相信的,但你阿哥立刻答應了,還答應,過幾天送去……」

  「好,讓我送去,我看他們敢收不敢收!……」

  「華生!」葛生哥突然在床上坐了起來,叫著說,憂鬱地抹著自己的額角。「你靜下來吧……我請你……」

  華生驚異地靜默了下來,望著葛生哥蒼白的面孔。

  「這是我願意出的,華生,」葛生哥繼續著說。「為了死去的兒子呵。我不相信黑麻子的話,我也知道你不會答應捐那麼多的,我知道你不相信這事情。但我是相信的。為了我的兒子……這兩元,在我是少的……我願意再捐多一點,倘若我有錢……你曉得他是多麼傷了我的心呵……這樣小,這樣好玩……但是老天爺……」

  葛生哥說著,一時呼吸迫促起來,重又躺倒了床上。葛生嫂流著大顆的淚珠,傷心地哭泣了。

  華生也不覺一陣心酸,蹣跚地走進了自己的房來。

  但不久他又憤怒了起來,一想到捐錢的事情:

  「這樣卑鄙,連做夢也不會想到!我以為他們會鑽地洞,會上吊,哪曉得在那裡被我打了,立刻就跑到我家裡來捐錢……阿波哥說他們不會鑽地洞或上吊,但他可決不會想到這樣……他把他們也估計的太高了,他竭力說要防備他們,又怎樣防備呢?……」

  然而葛生哥居然又一口答應了捐錢,這使他更氣憤。他既然知道這兩個人不可靠,為什麼不想一想他捐了錢去做什麼呢!做佛事——這很明顯的是藉口,他們為的飽私囊!……倘不是他的侄兒子剛剛死掉,他可忍耐不住,又得和葛生哥大吵一場的。

  「忍耐忍耐,退讓退讓,」他會這樣對葛生哥說,「世上的壞人就是你養出來的!你養著壞人害自己,還養著壞人害大家!……」

  突然,華生咬住了嘴唇。

  「朱金章騙了我!……騙了我!……」

  他說葛生嫂在找華生,葛生嫂可沒有上過街,也沒有誰找過他,家裡也並沒什麼極其要緊的事情。

  朱金章為什麼騙他呢?華生現在明白了,那是不讓他和菊香見面。菊香明明是在店裡的,或許剛才還陪著阿珊吃過飯,阿珊走時還送到店門口,見到華生到了橋上,朱金章就叫她進去了……不,或許那正是菊香自願的,不然,她為什麼送阿珊到門口呢?華生到了門口在和她父親說話,她當然聽見的;為什麼不出來呢……她父親強迫她,那是一定的,但她就屈服了嗎?她不是說不願意見到阿珊嗎?她又為什麼陪他吃飯,送他到門口呢?……

  華生想著想著,非常苦惱起來,等到葛生嫂要他過去吃飯時,他只胡亂地吃了半碗,再也吃不下去了。

  葛生哥也不大吃得下,酒也不喝,不時皺著眉頭望著華生。

  「你怎樣呀,華生?」他緩慢地說,「大清早起來,到這時還吃不下飯。年青人比不得我又老又病,一口吃上三碗也不算多,咳,菜也的確太壞了,老是這幾樣東西……但你得好好保養呵……希望全在你身上呀……」

  「我有什麼希望……」華生不快活地說,「我根本和你是兩個人,什麼事情都看法不同,做法不同……」

  「我們可是親兄弟,一個母親生下的,」葛生哥憂鬱地回答說,「這叫做同胞,譬如一個人;這叫做手足,是分不開的……儘管我的腦子比你頑固,做人比你沒用,你的脾氣和行為有該痛改的地方,但我沒有看你不起……你有你的好處,你年青,你比我有用,我自己沒有什麼希望了,老是這樣潦倒,受苦一生。但我可希望你將來什麼都比我好的……你應該愛惜你自己,首先是保養身體……我看你近來瘦了,我真心裡著急呵……」

  「因為我看不見一樣快活的事情。」

  「噯,快活的事情多著呢,你凡事想得開些就好了……養心第一要緊……」

  「眼前就有許多事情叫人不快活……」

  「你不管它就好了。」

  「不管它,它可會碰到身上來的。」

  「你就當做沒有看見,沒有聽見,多想些將來的事情吧……呵,我忘記告訴你了,丁字村和周家橋都有人來說過煤,你說答應哪裡的好呢?一家是……」

  「一家也不要!」華生站起身,截斷了葛生哥的話。「我,不結婚!」

  他走進了自己的房裡。

  葛生哥剛剛露出一點笑臉來,又突然消散了。

  「我叫你不要提起,你說什麼呀!」葛生嫂低聲地埋怨著。

  「我不提,誰提!你只曉得說風涼話。你是嫂子,也得勸勸他。」

  「勸勸他?你去勸吧!……我根本就不贊成你的意思!……糊裡糊塗!……你給他細細想過嗎?……」

  「我怎麼沒有細細想過!……」

  「想過了,就這樣嗎?虧你這個阿哥,說什麼同胞手足!……他要往東,你要往西!他要這個,你答應那個,他要……」

  「你又來了,唉,」葛生哥歎了一口氣,「你哪裡曉得……」

  「我不曉得,倒是你曉得……」

  「你哪裡看得清楚,我不同你說了。」葛生哥說著重又躺倒在床上。

  「好了嗎,彌陀佛?」阿英聾子忽然出現在門檻內,滿臉笑容。

  「好了,」葛生嫂代他回答著。

  「天保佑,天保佑,老天爺到底有眼睛,把好人留下來了……」她大聲的說。

  「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了呀,老是不看見你的影子?」葛生嫂大聲問。「你真忙呵,這裡那裡……」

  「住在這裡等死嗎?哈哈……多麼可怕,那虎疫……不逃走做什麼呢,不逃走?我家裡沒有什麼人,又沒有金子和銀子……」

  「你真是好福氣,要走就走,要來就來,我們卻是拖泥帶水的沒辦法……」

  「你們才是好福氣,熱熱鬧鬧的有說有笑,死活都在一道。像我孤零零的,沒有一個著落的地方,這才苦呀,活也不好,死也不好,有兒子像沒有兒子的……」阿英說著眼睛潤濕了。「喂,華生呢?」

  葛生嫂指了一指旁邊的房問。阿英立刻跑進去了。

  「我道你哪裡去了,卻躲在這裡!來,來,來。給我看看這封信寫錯了字沒有。我怕她不夠程度。家信寶貴,不是好玩的!」她從袋內抽出一封信來,放在桌子上,那是菊香的筆跡,代她寫給兒子的,墨蹟才幹。

  華生瞪著眼望著。

  「你看!」她把信紙抽了出來。

  「什麼時候寫的呢?」

  「剛才。」

  「剛才?……」

  「是呀,我剛剛從她店裡來的。」

  華生靜默了。他的心強烈地跳著,變了臉色。他把那信封和信紙翻來覆去的看著,想從這裡找到一點什麼,但始終看不見。

  「收到了他的信,是嗎?」

  華生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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