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彥 > 野火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
「朱金章是個糊塗人,他只知道去攀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你看著吧,華生,女孩兒多的是,何必單要他的女兒?……老婆無非是管家生小孩,你該娶一個身體更加結實的。」 華生低下頭靜默了。他明白阿波哥的意思,那事情在他看起來是枉費心血的,所以勸他另外娶一個。華生向來相信阿波哥的見解是正確的,這次他也一樣地相信和菊香的事是絕望了。但是勸他另外娶一個女人,他決不能接受。他覺得這樣太對不起菊香,也太對不住自己的良心。他覺得阿波哥這一點是錯誤的。 「那末我一生不結婚!」過了一會兒,華生痛苦地說。 「不要這樣想,華生,」阿波哥搖了搖頭,摸著自己的須髭,「我是過來人。我從前也有過這種故事,也是這樣想的。但是後來女的終於嫁了別人,我也另外娶了一個女人。都是父母做的主,沒見過面,完全是舊式的。我們起初不願意。可是結了婚都成了兩對恩愛的夫妻。你看我的女人麻臉小腳,不能再難看了,我從前的情人比她漂亮到幾萬倍,我會喜歡她嗎?可是你不會曉得,華生,她有一顆什麼樣的好心,我後來是怎樣的喜歡她呵……」 阿波哥說到這裡,眼睛有點潤濕了。他遏制著自己的情感,靜默了一會又繼續說了下去: 「那時候我的父母都在世,這女人是他們給我娶的,但他們也不知道她生得這樣難看,他們上了媒人的當,說是她生得很漂亮。結婚後一個月,我簡直沒有和她說話,也沒有和她同床。我父母看了那樣子也偏袒我起來,給她許多難堪,我於是也就更加看不起她,故意虐待她,一面什麼事情都不願做,只是野馬似的日夜遊蕩,弄得家裡一天比一天窮了。但是她卻沒有一句怨恨的話,煮飯洗衣,疊被鋪床,家裡的事情全是她一個人做的。她本來沒有做過什麼重活,到得我家裡,種菜弄田頭都來了。不到一年半,她的嫁妝都給我變賣完了,慢慢蓋破棉絮起來,她仍然沒有一句怨恨的話……有一次我母親病了,叫她到半裡外文光廟去求藥,她下午三點鐘出去,一直到夜裡九點鐘沒回來,我們以為她並不把母親的病放在心裡,到哪裡去閒談了;正在生她的氣,她卻回來了。一身是泥,衣服破了好幾處,前額又腫又紅,像和誰打過架,父親氣衝衝地罵她說:『你這不爭氣的女人,你還見得人嗎?』 但是她卻拿出來一包藥,一張千秋山廟的簽,說:『婆婆一兩天就會好的。』你知道,千秋山廟離開這裡有二十多裡路,要過好幾條溪溝,好幾個刺樹林,她是一雙小腳,又不認得路,她卻到那裡求藥去了。她到那裡天已經快黑了,怎樣回來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個最有靈驗的神廟,自然比文光廟靈了幾千倍,她又在那裡磕腫了頭,母親吃了藥,果然三天就好了。『我們看錯了,』父親和母親懊悔地說,從此對她特別好起來……對我呢,她更有許多使我不忍回想的事情,兩年後我慢慢喜歡她起來,也曉得好好做人了。但家產已經給我敗光,什麼都已來不及補救,我非常懊惱。但是她卻安慰著我說:『只要你回頭了,都會有辦法的。』這十年來,我們的生活能夠稍稍安定,也全靠她的鼓勵和幫助,那曉得她現在……」 阿波哥說到這裡低低地抽噎起來,華生也感動地滿噙著淚。 靜默了許久,他們突然聽到隔壁房裡有人在發氣的說: 「這數目,怎麼好意思,你們比不得別人家,你們出這一點,別人家就不要出了!」 華生聽那聲音是阿品哥。接著他聽見了秋琴的回答: 「這數目也不少了,簿子上明明寫著隨緣樂助。我們並不是有錢的人家。」 「還說沒有錢,你家裡有著幾十畝田,兩口子吃飯,難道留著全做嫁妝嗎?」阿品哥的聲音。 「你說什麼話,阿品哥!」秋琴顯然生氣了。「我們開店做生意,沒有人賺錢進來,吃的穿的全靠這些田,每年要完糧納稅,像今年這樣年成,我們就沒有多少收入。不是為了你的面子,老實說,我們連這數目也不想出的。我根本就不相信這一套,這是迷信。好處全是和尚道士得的。還有一些人呢,」她特別提高聲音譏刺地說:「渾水捉魚飽私囊!」 「什麼話!你說什麼話!」阿品哥拍著桌子。 「走!到鄉公所去,這是鄉公所的命令!」黑麻子溫覺元的聲音。 「這不關鄉公所的事,你只能嚇別人,我可知道!」秋琴回答說。「這是迷信,這是鄉公所應該禁止的,政府老早下過命令!」 「我是鄉公所的事務員!」 「一個當差,一個走狗!」 「走!你這婊子!我看你長得漂亮,原諒了你,你倒這樣罵我!……我捉你到鄉公所去!」 華生聽見黑麻子跑到秋琴身邊去了。 「滾開,你這走狗的走狗!滾開!放手!……」 「不去嗎?不去就親個嘴,我饒你……」 華生和阿波哥同時跳出門外,搶著跑進了秋琴的房裡。 黑麻子正雙手捧著秋琴的面孔,想湊過嘴去,秋琴一手扯著他的耳朵,一手撐著他的下巴,抵拒著,滿臉青白,阿品哥站在旁邊微笑著。 華生和阿波哥猛虎似的撲了過去,一個從背後拖住黑麻子的臉,一個就是拍拍幾個耳光,接著把他按在地上,拳腳交加的痛打了一頓。 阿品哥發著抖,不曉得怎樣才好,呆了一會,忽然拿著捐簿跑了出去。但阿波哥早已追上去,拖著他的手臂拉了轉來。 「我們不為難你,只請你做個證人……」阿波哥說著,關上了房門。「秋琴去拿紙筆,叫他寫服狀!青天白日,調戲良家婦女!」 秋琴立刻跑進裡面,丟出一根繩子,說: 「你先把他綁起來,華生!」 「他敢逃嗎?老子要他狗命!」華生叫著說,又在黑麻子的背上打了一拳。 黑麻子嗯的一聲哼著,口中吐出白沫來,低聲叫著: 「饒命,華生!……我再也不敢了……」 「就寫一個服狀,饒了你!」阿波哥叫著說。「呵,秋琴不要你的紙筆,就用他們帶來的,扯一頁捐簿下來。」他惡狠狠地搶去了阿品哥手中的捐簿和紙筆。「我說,你寫,秋琴……立服狀人溫覺元綽號瘟神黑麻子,傅家橋鄉公所的事務員——說他調戲良家婦女,被人撞見,自知罪重,特立服狀悔過自新,准不再犯……底下寫證人阿品,叫他們親手劃押蓋指印……寫明今天日子……」隨後他轉過身去對著他們:「你們答應嗎?不答應休想出去!」 「是,是,是,我答應……」黑麻子伏在地上懇求說。 「也不怕你不答應,你這狗東西!」華生揚著拳頭,又把黑麻子嚇得閉上眼睛,不敢動彈。 「我答應,我做證人,」阿品哥縮瑟地說。「這原是他自己不好,我們本來是寫捐的,今晚上要做佛事。」 「現在捐五角大洋夠了嗎?」秋琴一面寫著字,一面譏笑地問阿品哥說,「再要多,等我祖母回來再收吧。」 「你既然說這是迷信,不捐也可以,不捐也可以,本是隨便的。」阿品哥回答說。 「不是命令嗎?」 「那是他的話,不要信他的……」 「到底是自己人呵,都姓傅,都是傅家橋人。」 「是呀,是呀,請看自己人的面孔吧……」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