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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這樣東西,居然會有許多女人上他的當!」華生喃喃自語著。「多麼卑劣,無恥!……」

  「哈哈哈哈……」笑聲又響了,仿佛是從橋西發出來的。

  華生憤怒地轉過身去,看不見什麼,笑聲也沉寂了。

  「可惡的東西!」他說著往東走去,特別留心菊香的店鋪。

  但裡邊沒有一線燈光透露出來,也沒有一點聲音,顯然都已安靜地睡了。華生忽然記起了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到這裡來,不覺歎了一口氣,很有點捨不得立刻離開這裡。這店門外的石板、門限、窗口,他是太熟識了,他以前幾乎每天在這裡的。

  菊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女孩子,細長的眉毛,細長的眼睛,含情脈脈的,帶著憂鬱的神情,使人生情也使人生憐,那小小嘴,白嫩的兩額,纖細的手,他多少次數對著它們按捺不下自己的火一般熱情……

  這時倘若是白天,門開著,菊香坐在拒台邊,見到他站在門外,菊香將怎樣呢?無疑的,她又會立刻微笑起來,柔和而甜蜜的說:

  「華生,進來呀……」

  他於是便不由自主的,如醉如癡的走進了店堂,面對面坐下了。他不說別的話,他只是望著她……黑的柔軟的頭髮,白嫩的面頰,紅的嘴唇,細長的眼睛……他的心突突地跳著……

  但現在,他的心一樣地突突地跳著,門卻是關著,菊香安靜地睡熟了,不曉得他到了這裡,甚至在夢裡還和另一個情人談笑著……。

  華生苦痛地走了。他不忍再想下去,走完街,他無意地轉向北邊的小路。

  前面矗立著一簇樹林,顯得比上次更茂密,更清楚了。只是蟲聲已經比較低微,沒有上次那樣的熱鬧,還帶著淒涼的情調。走進去就感覺到了一股寒氣。華生搖了搖頭,又想到了上次在這裡的事情……

  樹葉沙沙地響了……窸窸窣窣的輕聲的腳步……嘻嘻,女孩子的微笑聲……脂粉的馥鬱的氣息……一根樹枝打到了他的肩上……

  「哈哈!毛丫頭!……」華生叫著。

  一陣吃吃的笑聲,隨後低低地說:

  「蟋蟀呀蟋蟀!……」歌唱似的。

  華生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隻蟋蟀,被菊香捉到了,而現在又給她丟棄了。

  為的什麼呢?

  因為別一個人有錢,是大地主的兒子。

  「哈哈哈哈……」那笑聲又像螺釘似的旋轉著旋轉著,從華生的腦殼上鑽了進去……

  華生幾乎透不過氣來。

  § 一〇

  傅家橋又漸漸熱鬧了。尤其是街上,人來人往的顯得格外的忙碌:定貨的,募捐的,搬東西的,分配工作的,傳達命令的……

  大家一面禁屠吃素,一面已經決定迎神求雨。

  但華生卻反而消沉了。

  這在往年,華生是非常喜歡的,每年春季的迎神賽會,他從十四五歲起沒有一次不參加。他最先只會背著燈籠跟著人家走,隨後年紀大了一些,就敲鑼或放爆竹起來,今年春季他卻背著罌口廟的大旗在前走了。這真是非常快樂的事情,吃得好,看得飽,人山人海,震天撼地的熱鬧。

  然而這次他卻拒絕了邀請,裝起病來,他從那一夜在街上碰到阿珊以後,他的心就突然冷了下來,對什麼事情都感覺不到趣味,不想去做,只是沉著臉,低著頭,躲在屋子裡呆坐著,或在樹林裡徘徊著。

  誰使他們兄弟兩人,整年辛辛苦苦的,卻還是窮,還是吃不飽穿不暖,種起的穀子一大半都歸了人家的穀倉,這是很明白的。但因為歷來就是這樣的,他也忍下來了。

  誰在他的井裡丟下一條死狗,這是很明白的,要報復也容易,只要他一舉手,自有許多人會擁了出來。但他卻對他原諒了。

  誰在奪他的情人,誰在送他的情人,這也是明白的。要報復也一樣地容易,他當不起他一根指頭。但他對他也原諒了。

  因為他們原來就是那種吃白食的卑鄙無恥的人物。

  唯有最不能原諒的是菊香。

  她,她平日在他的眼中是一個有志氣、有知識、有眼光、有感情、有理性的女人。她,她豈止有著美麗的容貌,也有著溫和的性格、善良的心腸的女人。她,她和他原是心心相印,誰也聽見了誰的心願的……她,她現在居然轉了念頭了,居然和阿珊那東西胡調起來了!……

  和別人倒也罷了,阿珊是什麼東西,她竟會喜歡他起來,除了他老子有錢,除了那一身妖怪似的打扮,他還有什麼嗎?

  然而菊香卻居然喜歡了他,居然和他勾搭了起來!居然,居然……

  華生想著想著,怎樣也不能饒恕菊香。他幾乎想用激烈的手段報復了。

  「看著吧!」隨後他苦笑著想,「看你能享到什麼清福……」

  華生相信,倘若菊香真的嫁給了阿珊,那未來是可想而知的。他覺得這比自己的報復痛快多了,現在也不妨冷眼望著的。於是他的心稍稍平靜了。他只是咬定牙齒,不再到街上去。他絕不願意再見到菊香。

  但菊香卻開始尋找他起來了。她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藉口,不敢一直到華生家裡來,她只是不時的踱到橋頭,踱到岸邊,假裝著觀看河底井邊的汲水,偷偷地望著華生這邊的屋子和道路,她知道華生對她有了誤會,她只想有一個機會和他說個明白。她的心中充滿了痛苦,她已經許久沒有見到華生了。

  這幾天來,她的父親幾乎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見她就拍桌大罵,摔東西,想打人。隨後酒醒了,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比母親還能體貼她,撫愛她,給她買這樣那樣,簡直把她看成了珍珠一般,她現在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滿肚子的委屈。

  而阿珊,卻越來越密了。屢次總是嬉皮笑臉的露著醜態,說著一些難入耳的話來引誘她。

  「菊妹……」有一次他一見到她就嬌滴滴的叫了起來,仿佛戲臺上的小丑似的。

  「誰認得你這畜生!」菊香板起面孔,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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