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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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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並不動氣,卻反而挨近來了,一面笑著,一面柔聲地說:「好妹妹……」 菊香不願意聽下去,早就跑進後間,呼的一聲關上了門。 阿珊毫不羞慚,當著店堂裡外的人哈哈地笑著走了出去,第二天又來了。 整整的三天,菊香沒有走到外面的店堂。 「怎樣呀,菊香?」她父親似乎著急了,「難道關店不成嗎,你不管?」 「趁早關了也好,這種討飯店!……」菊香哭著說,「還不是你找來的,那個阿珊鬼東西……」 他父親這次沒有生氣,他只皺了一會眉頭,隨後笑著說: 「以後叫他少來就對了,怕什麼。你這麼大了,難道把你搶了去!現在是文明世界,據我意思,男女界限用不著分得太清楚的,你說對嗎?……哈哈哈!」 他不再提起訂婚的事了,阿珊也不再走進店堂來,只在街上徘徊著,仿佛已經給她的父親罵了一頓似的。但是菊香依然不放心,遠遠地見到他,就躲進了裡面,許久許久不敢走出來。 她想念著華生,只是看不見華生的影蹤。一天晚上,她終於傷心地流著眼淚,寫了一張字條,約華生來談話,第二天早晨秘密地交給了阿英,托她送去給華生。 「我老早看出來了,」阿英低聲地說,高興地指指菊香的面孔。 但她並不把這事情洩漏出去,她小心地走到華生那裡,丟個眼色,把那張字條往他的袋裡一塞,笑著說: 「怪不得你瘦了!嘻嘻嘻……」她連忙跑著走開,一面回過頭來對華生做著鬼臉。 華生看了一看字條,立刻把它撕碎了。 「還能抱著兩個男人睡覺嗎?」他忿恨地說。 他不去看她,也不給她回信。 隔了一天,菊香的信又來了,華生依然不理她。 菊香傷心地在暗中哭泣著,不再尋找華生了。她不大走到店堂裡來,老是關著房門,在床上躺著,她心裡像刀割似的痛苦。 自從她母親死後,她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人瞭解她,沒有一個人安慰她,可憐她怎樣過的日子,只有天曉得……又寂寞又孤苦,一分一秒,一天一月的挨著挨著……好長的時光呵!……別的女孩,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著「爸爸」,叫著「媽媽」,她卻只是皺著眉頭苦坐著。十五歲時死了母親,父親就接著變了樣,喝酒打牌,天天不在家,把一個弟弟交給了她,還把一個店交給她,好重的責任,好苦的擔子!然而他還要發脾氣,一回來就罵這個打那個,對她瞪眼,對她埋怨。她受過多少的委曲,過的什麼樣的生活! 「媽呵!」她傷心地叫著,握著拳頭敲著自己的心口。 這幾年來,倘不是遇到華生,她簡直和在地獄裡活著一樣。她尊敬他,看重他,喜歡他,她這才為他開了一點笑臉,漸漸感覺到了做人的興味。到得最近,她幾乎完全為了他活著了。她無時無刻不想念著他,一天沒有見到他,就坐臥不安起來。她沒想到嫁給他,但她也沒有想嫁給別人;倘若華生要她,她會害羞,可也十分心願的。她本來已經把自己的整個的心交給了他的,他要怎樣,盡可明白地說出來。 然而,華生卻忽然對她誤會了,對她決絕了。 「天呵……」她想起來好不傷心,眼淚又紛紛落了下來。 她幾時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她並沒錯。她並沒對阿珊說過什麼話。她甚至是最厭惡阿珊的。而華生卻冤枉了她,竟冤枉她喜歡阿珊了。 而且正在這個時候,正在危機四伏的時候:阿珊竭力的來引誘她,她父親竭力的想把她嫁給阿珊。她受盡了阿珊的侮辱,受盡了她父親的威脅,她正像落在油鍋裡,想對華生訴苦叫喊、請求他的援助的時候,華生卻再也不理她了,怎樣也找他不來。 「好硬的心腸!」菊香也生氣了。「決絕就決絕,各人問自己的心,看誰對不起誰……」 但她雖然這樣想,卻愈加傷心起來,她覺得世界全黑了,沒有一點光。她的前途什麼希望也沒有。她仿佛覺得自己冷清清的活在陰間一樣。 於是,她立刻憔悴了。這一個瘦削的身子平日就像一根獨立在田野裡的蘆葦,禁不起風吹雨打的,現在怎能當得起這重大的磨折呢。她更加消瘦起來,臉愈長,顴骨愈高,眼皮哭得腫腫的,顏色愈加蒼白了,好不容易看見的憂鬱的微笑現在完全絕了跡,給替代上了悲苦的神情。 「你怎麼呀,你……」阿英聾子一見到菊香,就驚愕地問著,皺著深刻的眉頭。 「沒有什麼……」菊香回答著,轉了臉。 「他來過嗎?」阿英聾子低聲的問,貼著菊香的耳朵。 菊香哽咽地搖了一搖頭。 阿英聾子立刻明白了,她皺著眉頭,歪著嘴,眼眶裡噙著眼淚,呆了一會兒,靜靜地轉過身走了。 「可憐這孩子……」她低聲地歎息著,眼淚幾乎滴了下來。 菊香卻伏著桌子哭泣了。她瘦了肥了,快樂悲傷,沒有人去過問她,只有阿英這個被人家當做神經病的人,卻關心著她。倘若她是她的母親,她早就伏到她的膝上去,痛快地號哭了,她也就不會這樣的痛苦。但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的母親,不是她的親房,也不是她的最貼近的鄰居,她不能對她哭泣,她不能對她申訴自己的心中的創痛,她更不能在她面前埋怨自己的父親。她四周沒有人,她是孤獨的,好像大洋中的一隻小船,眼前一片無邊際的波濤,時時聽著可怕的風浪聲。 但在外面,在整個的傅家橋,卻充滿了歡樂。雖然眼前擺著可怕的旱災,大家確信迎神賽會以後,一切就有希望了。況且這熱鬧是一年只有一次的,冷靜的艱苦的生活,也正需要著暫時的歡樂。 日子一到,傅家橋和其他的村莊一樣鼎沸了。大家等不及天亮,半夜裡就到處鬧洋洋的。擔任職務的男人,天才微微發白,就出去集合。婦女們煮飯備菜,點香燭供淨茶,也格外的忙碌。 這一天主要的廟宇是:白玉廟,長石廟,高林廟,熨斗廟,魯班廟,罌口廟,風沙廟,上行宮,下行宮,老光廟,新光廟……一共十八廟。長石廟的菩薩是薛仁貴,白袍白臉,他打頭;殿后的是傅家橋的罌口廟,紅袍紅臉的關帝爺,此外還參加著各村莊的蟠桃會,送年會,蘭盆會,長壽會,百子會……這些都是只有田產沒有神廟的。路程是:從正南的山腳下起,彎彎曲曲繞著北邊的各村莊,過了傅家橋然後向東南又彎彎曲曲的回到原處,一共經過二十五個村莊,全長九十幾裡,照著過往的經驗,早晨七點出發,須到夜間十時才能完畢,因為他們要一路停頓,輪流打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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