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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但是阿英聾子怎麼說的呢?她說是他哥哥要他回家去,有話要和他說的。這顯然連阿英聾子也早已知道了這事情,是在一致哄騙著他的。

  哦,他甚至記起了他在菊香店堂裡阿英聾子的這種突然改變了口氣的神情了,那也是慌慌張張的,在菊香也有一點。她們那時已經知道了嗎?

  華生記起來了,他那時是親眼看見保長傅中密往豐泰米店裡去的。不用說,這問題有他夾雜在內。

  「哼!傅中密!……」華生一想到他就暗暗地憤怒了起來。

  「坐呀,阿波哥,——你怎麼了,華生請阿波哥坐呀!」葛生嫂這樣叫著,華生從沉思中清醒過來,知道已經進了自己的屋內了。

  「阿波哥又不是生客,」他不快活地回答著,放下鋤頭,首先在床上坐下了。

  阿波哥微笑地點了一點頭,在華生身邊坐下,和氣地向葛生嫂說:

  「你的幾個孩子都好嗎?」

  「真討厭死了!」葛生嫂皺著眉頭回答說,「這個哭那個鬧,一天到晚就只夠侍候他們,現在兩個大的都出去了,小的也給隔壁阿梅姑抱了去,房子裡才覺得太平了許多。」

  「你福氣真好,兩男一女……」阿波哥說著又習慣地摸起面頰上的胡髭來。

  「還說福氣好,真受罪呢……氣也受得夠了,一個一個都不聽話……」

  「我女人想孩子老是想不到,才可憐呢,哈哈……」

  「都是這樣的,沒有孩子想孩子,有了孩子才曉得苦了。這個要穿,那個要吃,阿波哥,像我們這種窮人拿什麼來養活孩子呢?」她說著到廚房去了。

  「年頭也真壞,吃飯真不容易……」阿波哥喃喃地說,隨後他轉過頭去對著華生,「你阿哥支撐著這一家頗不容易哩,華生,你得原諒他,有些事情,在他是不得不委曲求全的,……譬如剛才……」

  「都是他自討苦吃,我管他!」華生一提到他阿哥又生了氣。「他沒用,還要連累我。」

  「他是一個好人,華生,剛才的事情,也無非為了你著想的……」

  「阿波哥說得是,」葛生嫂端著兩杯茶走了出來,聽見阿波哥的話,插了進來說,「沒用也真沒用……這事情,依我的脾氣也不肯休的……但是,阿波哥,他也一番好心呢。我昨天夜裡一聽見他要這麼辦,幾乎發瘋了,同他吵到十二點……『為了華生呀!』他這樣的說著,眼淚汪汪的。我想了又想,也只好同意了。」葛生嫂說著眼角潤濕起來,轉過去對著華生:「你要怪他,不如怪我吧。我至少可以早點通知阻止他的……」

  「哪裡的話,葛生嫂,華生明白的……」

  華生低下頭沉默了。他心裡感覺到一陣悽楚,憤怒的火立刻熄滅了。他想到了他的阿哥。

  為了他!那是真的。這十年來,他阿哥對他夠好了。倘若不是親兄弟,他阿哥會對他這樣好嗎?那是不容猶豫的可以回答說:「是的。」他做人,或者是他的心,幾乎全是為的別人,他自己仿佛是並不存在著的。

  剛才的事情,華生能夠怪他嗎?除了怪他太老實以外,是沒有什麼可怪的,而這太老實,也就是為的華生呀。

  華生想到這裡,幾乎哭出來了,他阿哥雖然太老實,這樣的事情,未見得是願意做的。那是多麼的委屈,多麼的丟臉,誰也不能忍受的恥辱,而他的阿哥卻為了他低頭下氣的去忍受了。他的心裡是怎樣的痛苦呢?……

  「媽媽!」這時外而忽然有孩子的尖利的聲音叫了起來,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葛生嫂的大兒子阿城跑進來了,帶著一陣火藥的氣息。

  「媽媽!叔叔!」他笑嘻嘻地手中握著一截很大的開過花了的大爆竹,衣袋裝滿了鞭炮,「你們怎麼……」

  「過來!」葛生嫂瞥見他手中的爆竹,驚駭地把他拖了過去。「叫波叔叔!」

  「波叔叔……」他緩慢地說著,睜著一對驚異的大眼睛。

  「阿才呢?」葛生嫂立刻問他,想阻止他說話。

  但是他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溜了開去,奔到華生的面前,得意地晃著那個大爆竹,叫著說:

  「叔叔!你怎麼不出去呀?……爸爸放爆仗,真有趣呵!喏,喏,我還撿了這許多鞭炮呀!……」他挺著肚子,拍拍自己的口袋。

  「該死的東西!」葛生嫂連忙又一把拖住了他,「滾出去!」

  「真多呀,看的人!街上擠滿了……」

  「我揍死你,不把阿弟叫回來!……」葛生嫂立刻把他推到了門外,拍的把門關上了。

  華生已經滿臉蒼白,痙攣地斜靠在阿波哥的身上。剛才平靜了的心現在又給他侄兒的話擾亂了。那簡直是和針一樣的鋒利,刺著他的心。

  葛生嫂駭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阿波哥拍拍華生的肩膀,叫著說:

  「華生!你忘記我的話了嗎?有一天會來到的!忍耐些吧,阿如老闆自有倒黴的一天的!」

  「是呀,阿波哥說的是呀!」葛生嫂連忙接了上來,「惡人自有惡報的,華生,……天有眼睛的呵……」

  她說完這話,仍喃喃地翁動著嘴唇,像在祈禱又像在詛咒似的,焦急得額角上流出汗來,快要落淚了。

  「這是小事,華生,」阿波哥喊著說,「忘記了你是個男子漢嗎?」

  華生突然把頭抬起來了。

  「不錯,阿波哥。」他用著堅決的聲音回答說。「我是個男子漢。我依你的話。」

  他不覺微笑了。他終於克服了自己,而且感覺到心裡很輕鬆。

  葛生嫂的心裡像除去了一塊沉重的石頭,跟著微笑起來。阿波哥得意地摸著自己的胡髭,也露著一點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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