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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他感覺到很不快活,永福和長福的態度使他很懷疑。他覺得他們的話裡含著譏笑,他們像看不起他似的,那神情。

  為的什麼呢?在他們看起來,這放炮賠罪的事情顯然是丟臉的。誰錯誰是呢,華生和阿如老闆?他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總之,誰賠罪了,就是誰錯的,他們一定在這樣的想。或者,他們明知道華生是對的,因為他這樣容易屈服,就此看不起他了。

  華生的心開始不安起來。他感覺到眼前的空氣很滯重,呼吸急促而且鬱悶。他仿佛聽見永福和長福還在後面喃喃的說著:

  「你這不中用的人!……」

  他看見一路上的人對他射著尖利的眼光,都像在譏笑他似的。他羞慚地低著頭,不敢再仰起頭來,急速地移動著腳步,想趕快走進自己的屋內去。

  但阿波哥卻在前面擋著,只是緩慢地泰然地走著,不時用手摸摸自己的面頰,繼續地說著閒話,不理會華生有沒有回答:

  「你看吧,我們種田的人是最最苦的,要淋雨,要曬太陽,不管怎樣冷怎樣熱,都得在外面工作,沒有氣力是不行的,要挑要背要抬,年成即使好,也還要愁沒有飯吃……像阿如老闆那樣有錢有田的人,真舒服,穀子一割進一曬乾,就背著秤來收租了。我們辛辛苦苦地一手種大的穀子,就給他們一袋一袋的挑了走,還要嫌穀子不好,沒扇得乾淨,沒曬得燥,秤桿翹得筆直的……有一天,大家都不種田了,看他們吃什麼……有錢的人全是吃得胖胖的,養得白嫩嫩的,辛苦不得……你說他們有錢,會到外地去買嗎?這是不錯的。但倘若外地的人也不種田又怎樣呀?……」

  華生又不安又不耐煩,沒有心思去仔細聽他的話,他心裡只是想著:

  現在就報復,還是等到將來呢?

  他知道阿波哥的勸告是對的,但他同時又懷疑了起來,看見別人對他不滿意的態度。不,這簡直是恥辱之上又加上了恥辱,放炮賂罪以後還得屈服,還得忍耐,還得忍受大家的譏笑!所謂將來!到底是哪一天呢?他這忍耐有個完結的日子嗎?在這期間,他將怎樣做人呢?

  「放過炮賠過罪呢!……」

  他仿佛又聽見了路旁的人在這樣的訕笑他。不錯,這樣大聲地說著的人是很少的,大多數的人都沉默著。但是,他們的沉默的心裡,又在想些什麼呢?他們沉默的眼光裡,又說著什麼呢?無疑的,他們也至少記住了這一件事情:

  「放過炮,賠過罪……」

  他們決不會忘記,除非華生有過報復,或者,華生竟早點死了。

  華生這樣想著,猛烈的火焰又在他心中燃燒起來了。他兩手顫慄地搖著鋤頭,幾乎克服不住自己,又想直沖到橋西豐泰米店去,倘若不是阿波哥在前面礙著路。

  「阿波哥到底是個精明的人,」華生又這樣想了。「他的年紀比我大,閱歷比我多,他的意見一定是對的,況且他對我又極其真心……」

  「你要忍耐,華生,你要忍耐……」

  阿波哥剛才三番四次的叮囑他,他現在似乎又聽見他在這樣說了。

  「那是對的,我得忍耐,一定忍耐,」華生心中回答著,又露著笑臉往前走了。

  他們已經到了屋前的空地上。約有十來個人站在那裡注意地望著他們,葛生嫂露著非常焦急的神情,迎了上來,高聲叫著說:

  「華生,快到裡面去坐呀。」隨後她似乎放了心,露出笑臉來,感激地對阿波哥說:「進去喝一杯茶吧,阿波哥。」

  「好的,謝謝你,葛生嫂,」阿波哥說著從人群中泰然走了過去。

  華生低著頭在後面跟著,他的面孔微微地發紅了。他覺得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似乎很驚訝。他還聽見幾個女人在背後低聲地竊竊談著。談的什麼呢?自然是關於他的事情了。他雖然沒回過頭來,但他感覺得出後面有人在對他做臉色,在用手指指著他。

  他們對他怎樣批評的呢,這些最貼近的鄰居們?華生不相信他們對他會有什麼好批評。他們絕對不會想到,對於阿如老闆,他在心底裡存著更惡毒的報復的念頭。他們一定以為他屈服了。雖然他們明白這是阿波哥勸下來的,但總之華生屈服了,是事實,要不然,為什麼不跑到橋西去找阿如老闆呢?或者至少不大聲的罵著,竟這樣默默無言的,連臉上也沒有一點憤怒的表情呢?

  「沒有血氣!」

  他仿佛聽見人家在這樣的批評他。他覺得他的血沸騰了,頭昏沉沉的,兩腳踉蹌地走進了破爛頹記的衖堂,腳下的瓦礫是那樣的不平坦,踏下去嘰嘰喳喳地響了起來,腳底溜沿著,他的頭幾乎碰著了那些支撐著牆壁的柱子。

  「走好呀,華生!」葛生嫂在他後面叫著說,皺著眉頭。她懂得華生的脾氣,看見他現在這種面色和神情,知道他心裡正苦惱著。她想拿什麼話來安慰他,但一時不曉得怎樣說起。

  華生知道她在後面跟著,但沒有理睬她。他想到了她早上慌慌張張的那種神情,他現在才明白了是她的一種計策。她要他到田裡去,顯然是調開他。葛生哥預備去放炮賠罪,她自然早已知道了的。

  「你阿哥到城裡去了,」他記得她當時是這樣對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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