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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回來了嗎?」這時忽然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真把我氣……」

  葛生嫂立刻沉下了臉,用著眼光盯住了進來的阿英聾子。阿英聾子瞥見華生坐在床上,連忙把底下的話止住了。

  「他知道了嗎?」她貼著葛生嫂的耳朵,較輕的問,但那聲音卻仍很高。

  葛生嫂點了點頭。阿英聾子轉過身來,張大著眼睛,側著頭,疑問地望著華生。

  華生看見她那種古怪的神情,又笑了。

  「了不起,了不起!」她接連的點著頭,伸出一枚大拇指來,向華生走了過去,隨後像老學究做文章似的搖擺著頭,挺起肚子,用手拍了幾拍,大聲的說:「度量要大呀,華生,留在心裡,做一次發作!——打蛇打在七寸裡,你知道的呀!嘻,嘻,嘻……」

  「這個人,心裡不糊塗,」阿波哥高興地說,「你說是嗎,華生?」

  「並且是個極其慈愛的人呢。」華生回答說。接著他站起身來,向著她的耳邊伸過頭去,喊著說,「曉得了!我依你的話!謝謝你呵!」

  「嘻嘻嘻……」她非常歡喜的笑了,露著一副汙黑的牙齒,彎下了腰,兩手拍著自己的膝蓋。「這有什麼可謝嗎?你自己就是個了不起的人,極頂聰明的呀……我是個……人家說我是瘋婆子呢!……」

  「不是的,不是的,」大家回答著,一齊笑了起來。

  這時沉重的緩慢的腳步響了,葛生哥從外面走了進來,大家立刻中止了笑聲,眼光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顯得非常的可憐:駝著背,低著頭,緊皺著眉頭,眼光往地上望著,張著嘴急促地透著氣,一路咳嗆著,被太陽曬得棕黃的臉色上面露著許多青筋,上面又蓋上了一些灰塵,一身火藥的氣息,背上還粘著許多爆竹的細屑。

  他沒有和誰打招呼,沉默地走到長方桌子前的板凳旁坐了下去,一手支著前額,一手扳著桌子的邊,接連地咳嗆了許久。

  「你怎麼呀?快點喝杯熱茶吧!」葛生嫂焦急地跑到廚房去。

  阿英聾子苦惱地皺著眉,張著嘴,連連搖著頭,用手指指著葛生哥,像不忍再看似的,輕手輕腳地跑出去了。

  阿波哥沉默著,摸著胡髭。華生抑制著心中的痛苦,裝出冷淡的神情,微皺著眉頭望著他的阿哥。

  「阿波哥在這裡呀,」葛生嫂端進一碗粗飯碗的熱茶來,放在桌子上,看見他咳嗽得好了一些,低低地說。

  葛生哥勉強止住咳,抬起頭來,望瞭望阿波哥,轉了身,眼光觸到華生就低下了。

  「你好,阿波弟!……」他說著又咳了一陣。

  阿波哥也欠欠身,回答說:

  「你好,葛生哥……你這咳嗽病好像很久了。」

  「三年了。」

  「吃過什麼藥嗎?」

  葛生哥搖了搖頭,皺著眉頭說:

  「吃不好的,阿波弟,你知道……我是把苦楚往肚裡吞的……」他苦惱地歎了一口氣,沉默了。

  華生不覺一陣心酸,眼睛裡貯滿了眼淚,站起身,走進隔壁自己的臥房,倒在床上,低聲地抽噎起來。

  § 七

  天氣突然熱了。幾天來沒有雨也沒有一點風。最輕漾的垂柳的葉子沉重地垂著,連輕微的顫動也停止了下來。空氣像凝固了似的,使人窒息。太陽非常的逼人,它的細微的尖利的針,一直刺進了人的皮膚的深處,毒辣辣地又痛又癢,連心也想挖了出來。天上沒有一片雲翳。路上的石板火一般的燙。晚上和白天一樣的熱。

  「啊噓,啊噓……」

  到處有人在這樣的叫著,和著那一刻不停的像要振破翅膀的蟬兒的叫聲。雖然搖著扇子,汗滴仍像沸水壺蓋上的水蒸氣似的蒸發著。

  「是秋熱呵,……」大家都這樣說,「夏熱不算熱,秋熱熱死人呵。」

  但是過了幾天,一種恐怖來到了人問。大家相信大旱的日子到了。

  「天要罰人了!」

  不曉得是誰求到了這樣的預言,於是立刻傳遍了家家戶戶,到處都恐懼地戰慄了起來。

  河水漸漸淺了,從簷口接下來貯藏在缸裡的雨水,一天一天少了下去,大家都捨不得用,到河裡去挑了,每天清早或夜晚,河旁埠頭上就擠滿了水桶。但這究竟是有限的。從河裡大量地汲去的是一片平原上的稻田。碧綠的晚稻正在長著,它們像需要空氣似的需要水的灌溉。

  轆轆的水車聲響徹了平原。這裡那裡前後相接隔河相對的擺滿了水車,仿佛是隔著一條戰壕,密集地架起了大炮、機關槍和步槍的兩個陣線。一路望去,最多的是單人水車,那是黑色的,輕快的,最小的。一頭支在河裡,一頭擱在河岸上。農人用兩支五六尺長的杆子鉤著軸轤,迅快地一伸一縮的把河水汲了上來。其次是較大的腳踏水車。岸上支著一個鐵杠似的架子,兩三個農人手扶在橫杆上,一上一下地用腳踏著水車上左右斜對著的丁字形木板,這種水車多半是紅的顏色,特別的觸目。最後是支著圓頂的半截草篷或一無遮攔的牛拖的水車。岸上安置著蓋子似的圓形的車盤,機器似的鉤著另一個豎立著的小齒輪。牛兒戴著眼罩,拖著大車盤走著。伸在河邊的車子多半是紅色的,偶爾也有些黑色。

  各村莊的農民全部出動了。他們裸著臂膊,穿著短褲,打著赤腳,有些人甚至連笠帽也沒戴,在烈日下工作著。一些婦女和小孩也參加了起來。力氣較大的坐在凳上獨自拉著一部水車,較小的分拉著手車,或蹲在地上扳動著腳踏的板子,或趕著牛兒,或送茶水和飯菜。

  工作正是忙碌的時候。一部分的農民把水汲到田裡來,一部分的農民在田裡踩踏著早稻的根株,有的握著丈余長的田耙的杆,已經開始在耙禾邊的萎草了。

  雖然是辛苦的工作,甚至有時深夜裡還可以聽見轆轆的車水聲,但平原上仍洋溢著笑語和歌唱聲,和那或輕或重或快或慢的有節拍的水車聲遠近呼應著,成了一個極大的和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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