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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但這樣的日子,怕也不久了。他倒下來比誰都快。那時,會遠不如我們呢,你看著吧,華生!……前兩年,傅說他有八萬家產,連田地帶米店都算在內……這幾年來生意虧本,又加上愛賭愛弄女人,吃得好穿得好,——聽說他還負著債呢!……」

  「這是謠言。」華生搖著頭說,但他心裡卻也相當的高興。「我不相信他會負債。」

  「也許是謠言,」阿波哥說。「不過,他那米店的生意,虧本是可以看得出來的,這傅家橋有多少人到他那裡去糴米的呢?有穀子的人家,不會到他那裡去糴米,糴米吃的人都嫌他升子小,又不肯賒帳,寧可多跑一點路到四鄉鎮去。南貨愈加不用說了,四鄉鎮的和城裡的好得多,便宜得多了。吃得好穿得好。愛弄女人,是大家曉得的。說到賭,你才不曉得呢!據說有一次和傅青山一些人打牌九,輸了又輸,脾氣上來了,索性把自己面前放著的一二百元連桌子一齊推翻了。傅青山那東西最好刁,牌九麻將裡的花樣最多……你不相信嗎?俗語說:『坐吃山空,』這還是坐著吃吃的。要是沒有租穀收入,靠那米店和南貨生意,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浪用呀?再說,這個世界也會變的,沒有飯吃的窮人會造反……」

  「那也好,」華生冷淡地說,心裡卻感到痛快。「要不然,他還要了不起哩。」

  「可不是,」阿波哥笑著說,「所以我勸你忍耐些,眼睛睜得大一點,望著他倒下去……現在傅青山那些人和他勾得緊緊的,惹了他會牽動許多人的,你只有吃虧!……」

  「傅青山是什麼東西!我怕他嗎?」華生又氣了。「吃虧不吃虧,我不管!我先砍他一鋤頭。」

  「不是這樣說的,你這樣辦,只能出得眼前的氣。尤其是博阿如,即使你一鋤頭結果他,反而便宜了他。過了不久,他活著比死了還難受。你為什麼不等待那時來報復呢?你聽我的話吧,華生,慢慢的來,我不會叫你失望的。」阿波哥說著又笑了起來,習慣地摸著兩頰的胡髭。

  華生沉默了,阿波哥的想法是聰明的,對於他的仇人,這比他自己的想法高明的多了。

  「過了不久,他活著比死了還難受……」華生想到這句話,不覺眉飛色舞起來。他仿佛已經看見了阿如老闆像一隻關在鐵絲籠裡的老鼠,尾巴上,腳上,耳朵上,一顆一顆地給釘了尖利的釘子,還被人用火紅的鉗子輕輕地在它的毛上、皮上燙著,吱吱地叫著,活不得又死不得,渾身發著抖。

  「你的話不錯,阿波哥!」華生忽然叫了起來,活潑地歡喜地望著他,隨後又丟下了鋤頭,走過去熱烈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呀,你是一個聰明的人,」阿波哥歡喜地說。現在時候還沒有到,你一定要忍耐。

  「我能夠!」華生用確定的聲音回答說。

  「那就再好沒有了,我們現在走吧,到你家裡去坐一會,……呵,那邊有許多人望著我們呢,」阿波哥說著,往四面望了一望,「你最好裝一點笑臉。」

  華生從沉思中清醒了過來,才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轉過身,往前面望去,果然遠遠地站著許多背著鋤頭的人在田間注意地望著他們。

  「你要心平氣和,」阿波哥在前面走著,低聲地說,「最好把剛才的事情忘記了……那原來也不要緊,是你阿哥給你放的,又不是你自己。丟臉的是你阿哥,不關你的事。呵,你看,你們屋前也有許多人望著我們呢!」

  華生往那邊望了去,看見不少的男人中間夾雜著許多的女人,很驚異地對他望著,有些女人還交頭接耳的在談話。

  「記住我的話,華生,」阿波哥像不放心似的重複地說著,「要忍耐,要心平氣和。有些人是不可靠的,不要把你剛才的念頭給人家知道了,會去報告阿如老闆呢。」

  「這個,我不怕。」華生大聲說,又生氣了。

  「不,你輕聲些吧,做什麼事,都要秘密些,不要太坦白了……」

  阿波哥回轉頭來,低聲地說。「要看得遠,站得穩,不是怕不怕,是要行得通……呵,你看……你現在不相信我的話嗎?我敢同你打賭,今年雨水一定多的,年成倒不壞……」

  阿波哥一面走著,一面摸著自己的胡髭,遠遠地和路旁的人點點頭,故意和華生談著別的話。

  「我們總算透一口氣了,」他只是不息地說著,「只要一點鐘雨,這地上就不曉得有幾萬萬種田人可以快活兩三天,種田人靠的是天,一點也不錯,天旱了,真要命,交不上租,苦死了也沒飯吃……第二還要太平,即使年成好,一打仗就完了……像這幾年來,天災人禍接連起來,種田人真是非餓死不可了……」

  一路上注意著他們的人,聽見他這樣說著走了過去,一時摸不著頭腦,只是露著驚訝的疑問的眼光。

  華生提著鋤頭,在後面走著,他不大和人家打招呼,只是昂著頭,像沒有看見別人似的,時或無意地哼著「嗯,是呀」,回答著阿波哥。他的臉色,也真的微微地露出了一點笑容,因為他想到了不久以後的阿如老闆,心裡就痛快得很。

  不久以後,阿如老闆將是什麼樣子,他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店封了,屋子封了,大家對他吐著唾沫,辱駡著,鞭打著,從這裡拖到那裡,從那裡拖到這裡,叫他拜,叫他跪,叫他哭,叫他笑,讓他睡在陰溝裡,讓他吃屎和泥,撒尿在他的頭上。撒灰在他的眼睛裡,拿針會刺他,用剪刀去剪他……於是他拿著鋤頭,輕輕地慢慢地在他的鼓似的大肚子上耙著,鏟著,刮去了一些毛,一層皮,一些肉,並不一直剮出腸子來,他要讓他慢慢的慢慢的死去,就用著這一柄鋤頭——現在手裡拿著的!

  這到底痛快得多了,叫他慢慢的死,叫他活不得死不得,喊著天喊著地,叫著爸叫著媽,一天到晚哀求著,呻吟著。

  那時他將笑嘻嘻地對他說:

  「埠頭是你的,你拿去吧!」

  而且,他還準備對他賠罪呢:買一千個大爆竹,十萬個小鞭炮,劈劈拍拍,劈劈拍拍,通乓通乓的從早響到晚。他走過去譏笑地說:

  「恭喜你,恭喜你,阿如老闆……」

  於是華生笑了。他是這樣的歡喜,幾乎忘記了腳下狹窄的路,往田中踩了下去。

  「哈哈哈……」他忽然聽見後面有人笑了起來,接著低聲地說:「他好像還不知道呢,放了這許多爆仗和鞭炮……」

  「一定還睡在鼓裡,所以這樣的快樂……」另一個人說。

  華生回過頭去,看見田裡站著兩個人,正在交頭接耳的說話,一面詫異地望著他,那是永福和長福兩兄弟,中年人,一樣地生著一副細小的眼睛,他們看見華生轉過頭去了,故意對他噘一噘嘴,仰起頭來,像不屑看到他的面孔似的,斜著自己的眼光往半空中望了去。

  華生立刻轉過頭,繼續往前走了。他的腳步無意地加速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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