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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六

  華生突然站起來了。他的手才觸著田溝中的混濁的水泥,上身還未完全倒下的時候,他清醒了,一種堅定的意志使他昂起頭來:

  報復!他需要報復!他不能忍受恥辱!

  他握住鋤頭的柄,從泥土中拔了出來。他有著那末大的氣力:只是隨手的一拉,鋤頭的柄就格格地響著,倘若底下是堅固的石頭啃住了他的鋤頭,這鋤頭的柄顯然會被猛烈地折成了兩截。但現在因為是在相當鬆散的潮濕的泥土中,它只帶著大塊的污泥,從他的身邊跳躍到了他的背後,紛紛地飛迸著泥土到他的身上。

  華生沒注意到自己給染成了什麼樣可怕的怪狀,立刻轉過身,提著鋤頭跑了。他忘記了他到這裡來是為的什麼,他沒想到他反而把田溝開得寬了許多,田裡的水更加大量地往河裡湧著出去了。

  他要跑到傅家橋橋頭,沖進豐泰米店,一鋤頭結果了阿如老闆!他相信他這時一定在那裡,甚至還得意地驕傲地挺著大肚子在橋上站著。

  「這樣更好!」他想,「一鋤頭砍開他那大膿包!」

  他的腳步非常迅速,雖然腳下的田塍又狹窄又泥濘,他卻像在大路上走著的一樣。他的臉色很蒼白,這裡那裡染著黑色的污泥的斑點,正像剛從戰壕裡爬出來,提著上了刺刀的槍桿往敵人陣線上衝鋒的兵士。他什麼也沒有想,只有一個念頭:報復!

  誰判定他放爆竹賂罪的呢?誰答應下來,誰代他履行的呢?這些問題,他不想也明白:是鄉長傅青山,和自己的哥哥葛生。

  他決不願意放過他們。倘若遇見了傅青山,他會截斷他的腿子!就是自己的哥哥,他也會把他打倒在地上。

  他忍受不了那恥辱!

  「你看!你看!……華生氣死了!……」站在後面的立輝,露著驚疑的臉色望著華生。

  「誰也要氣死的!」瘦子阿方在田塍那邊站了起來回答說。附近許多農民見華生那樣的神情,也都停止了工作,露著驚異的目光望著他,隨後見他走遠了,便開始喃喃地談論了起來。有些人甚至為好奇心所驅使,遠遠地從背後跟了去。

  但是華生一點沒有注意到。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沒有存在著似的。他的目光尋找著那個肥胖的、大肚子的、驕傲兇狠的阿如老闆。

  「華生……」忽然對面有了人迎了過來,叫著他的名字。

  華生仰起頭來,往遠處望去,這才注意原來是阿波哥向他這面跑著。他的神情很驚惶、詫異地望著華生的臉色和衣衫。

  「你在做什麼呀,華生?」

  「我嗎?……關水溝。」華生簡短地回答說,依然向前面跑著。

  「站住,華生!」阿波哥攔住了他的路。「我有話對你說!」

  華生略略停了一停腳步,冷淡地望了他一眼,一面回答著,一面又走了。

  「我有要緊的事情,回頭再說吧。」

  「我的話更要緊!」阿波哥說著,握住了他的鋤頭和他的手,堅決地在他面前擋住了路。

  華生遲疑了一下,讓步了:

  「你說吧,我的事情也要緊呢。」

  「到這邊來,」阿波哥說著,牽了華生的手,往另一條小路走了去。「你這樣氣忿,為的什麼呢?」

  「我要結果傅阿如那條狗命!」華生憤怒地說,「你有什麼話,快點說吧!……」

  「噓!……低聲些吧……」阿波哥四面望了一望,走到一株大樹下,看見沒有什麼人,站住了,「為的什麼,你這樣不能夠忍耐呢?」

  「忍耐?……你看,二十個大爆仗,五六千個鞭炮已經放過了!……這是什麼樣的恥辱!……」華生依然激昂地說。

  「等待著機會吧,華生,不久就來到了……現在這樣的舉動是沒有好結果的……他現在氣勢正旺著……」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呀?」華生憤怒地截斷了他的話,又想走了,「照你的說法,等他氣勢衰了,那時還用我報復嗎?」

  「你不知道,華生,現在是惹不得的。他和傅青山勾結得很緊,幫助他的人很多,因為他有錢……」

  「誰管他這些!」

  「你倒說得好,不管他這些!」阿波哥說著笑了起來,「你要知道,他一年收得幾百擔租穀,不要說傅家橋,就是附近一帶,也數上他的錢多!有錢就有勢,鄉長傅青山就聽他的使喚,你能不管!」

  「天沒有眼睛!」華生恨恨地叫著說:「這樣黑心的人,偏偏這樣有錢!……」

  「有錢的人心總是黑的,」阿波哥繼續著說。「有錢的人,眼睛只看到幾個錢,只顧自己享福,不管人家窮人的死活!像傅阿如吧,他的田租收得特別重,穀要燥,秤要足,就是荒年荒月,也少不了他半粒!逼起租來,簡直就像閻王老爺一樣:三時兩刻也遲延不得!種他田的佃戶,哪個不叫苦呀!可他多享福呢,他不但飯菜吃得好,一年到頭只是吃補藥。」

  「我們天天愁沒有米!」華生倒豎著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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