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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2)


  想到生的樂趣,生固然可以留戀;但想到生的苦趣,無常也不一定是惡客。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其時都是「一雙空手見閻王」[22],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罰。然而雖說是「下等人」,也何嘗沒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麼樣呢?未曾「跳到半天空」麼?沒有「放冷箭」[23]麼?「無常」的手裡就拿著大算盤,你擺盡臭架子也無益。對付別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對自己總還不如雖在陰司裡也還能夠尋到一點私情。然而那又究竟是陰間,閻羅天子[24]、牛首阿旁,還有中國人自己想出來的馬面[25],都是並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腳色,雖然他們並沒有在報上發表過什麼大文章。當還未做鬼之前,有時先不欺心的人們,遙想著將來,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塊的公理中,來尋一點情面的末屑,這時候,我們的「活無常」先生便見得可親愛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們的古哲墨翟先生謂之「小取[26]雲。

  在廟裡泥塑的,在書上墨印的模樣上,是看不出他那可愛來的。最好是去看戲。但看普通的戲也不行,必須看「大戲」或者「目連戲」[27]。目連戲的熱鬧,張岱[28]在《陶庵夢憶》上也曾誇張過,說是要連演兩三天。在我幼小時候可已經不然了,也如大戲一樣,始於黃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結。這都是敬神禳災的演劇,全本裡一定有一個惡人,次日的將近天明便是這惡人的收場的時候,「惡貫滿盈」,閻王出票來勾攝了,於是乎這活的活無常 便在戲臺上出現。

  我還記得自己坐在這一種戲臺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兩樣的。平常愈夜深愈懶散,這時卻愈起勁。他所戴的紙糊的高帽子,本來是掛在台角上的,這時預先拿進去了;一種特別樂器,也準備使勁地吹。這樂器好像喇叭,細而長,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 Nhatu,nhatu,nhatututuu 地響,所以我們叫它「目連嗐頭」[29]

  在許多人期待著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著,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但他一出臺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他的履歷。可惜我記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這樣: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癩子。

  問了起來呢,原來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麼病?傷寒,還帶痢疾。

  看的是什麼郎中?下方橋的陳念義[30]la 兒子。

  開的是怎樣的藥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發出;

  第二煎吃下去,兩腳筆直。

  我道 nga 阿嫂哭得悲傷,暫放他還陽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錢買放,就將我捆打四十!」

  這敘述裡的「子」字都讀作入聲。陳念義是越中的名醫,俞仲華[31]曾將他寫入《蕩寇志》[32]裡,擬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la 者「的」也;「兒」讀若「倪」,倒是古音罷;nga 者,「我的」或「我們的」之意也。

  他口裡的閻羅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會誤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連「還陽半刻」都知道,究竟還不失其「聰明正直之謂神[32]」。不過這懲罰,卻給了我們的「活無常

  」以不可磨滅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緊雙眉,捏定破芭蕉扇,臉向著地,鴨子浮水似的跳舞起來。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連嗐頭也冤苦不堪似的吹著。

  他因此決定了:

  難是弗放者個!

  那怕你,銅牆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

  「難」者,「今」也;「者個」者「的了」之意,詞之決也。「雖有忮心,不怨飄瓦」[33],他現在毫不留情了,然而這是受了閻羅老子的督責之故,不得已也。一切鬼眾中,就是他有點人情;我們不變鬼則已,如果要變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較的相親近。

  我至今還確鑿記得,在故鄉時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這樣高興地正視過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而且欣賞他臉上的哭或笑,口頭的硬語與諧談……。

  迎神時候的無常,可和演劇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只有動作,沒有言語,跟定了一個捧著一盤飯菜的小丑似的腳色走,他要去吃;他卻不給他。另外還加添了兩名腳色,就是「正人君子」[34]之所謂「老婆兒女」[35]。凡「下等人」,都有一種通病:常喜歡以己之所欲,施之於人。雖是對於鬼,也不肯給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總要給他們一對一對地配起來。無常也不在例外。所以,一個是漂亮的女人,只是很有些村婦樣,大家都稱她無常嫂;這樣看來,無常是和我們平輩的,無怪他不擺教授先生的架子。一個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雖然小,兩肩卻已經聳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這分明是無常少爺了,大家卻叫他阿領[36],對於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來,仿佛是無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無常有這麼像?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論。至於無常何以沒有親兒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釋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兒女一多,愛說閒話的就要旁敲側擊地鍛成他拿盧布[37],所以不但研究,還早已實行了「節育」了。

  這捧著飯菜的一幕,就是「送無常」。因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間凡有一個人死掉之後,就得用酒飯恭送他。至於不給他吃,那是賽會時候的開玩笑,實際上並不然。但是,和無常開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為他爽直,愛發議論,有人情,──要尋真實的朋友,倒還是他妥當。

  有人說,他是生人走陰,就是原是人,夢中卻入冥[38]去當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我還記得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屋子裡的一個男人,便自稱是「走無常」,門外常常燃著香燭。但我看他臉上的鬼氣反而多。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麼?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論了。

  六月二十三日

  【注釋】
===
  [22]「一雙空手見閻王」:語見《何典》:「賣嘴郎中無好藥,一雙空手見閻王。」

  [23]「放冷箭」:陳西瀅攻擊魯迅的話:「他沒有一篇文章裡不放幾支冷箭。」

  [24]閻羅天子:即閻羅王,小乘佛教中所稱的地獄主宰。

  [25]馬面:迷信傳說閻羅王所使用的獄卒中,除牛首阿旁外,還有一個人身馬頭的稱為馬面。

  [26]「小取」: 語出《墨子·大確:「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害之中取小也,非取害也,取利也。」

  [27]「大戲」或者「目連戲」:都是紹興的地方戲。清代範寅《越諺》卷中說:「班子,唱戲成班者,有文班、武班之別。文專唱和,名高調班;武演戰鬥,名亂彈班。」又說:「萬(按:此處讀『木』)蓮班:此專唱萬蓮一齣戲者,百姓為之。」高調班和亂彈班就是大戲,萬蓮班就是目連戲。據《盂蘭盆經》:目連是佛的大弟子,有大神通,嘗入地獄救母。唐代已有《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以後各種戲曲中多有目連戲。參看《且介亭雜文末編·女吊》第五段。

  [28]張岱(1597—約1689) 字宗子,號陶庵,浙江山陰(今紹興)人,明末文學家。他在《陶庵夢憶·目連戲》中記載當時的演出情況說:「選徽州旌陽戲子,剽輕精悍,能相撲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連》,凡三日三夜。」

  [29]「目連嗐頭」:嗐頭,紹興方言,即號筒。「目連嗐頭」是一種特別加長的號筒,專用於道場和目連戲。據《越諺》卷中說:「道場及召鬼戲皆用,萬蓮戲為多,故名。」

  [30]陳念義 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紹興的名醫,即葉騰驤《證諦山人雜誌》卷五中所記的陳念二:「山陰方橋人,偶忘其名字,世業醫,稱為妙手,遠近就醫者不絕。」

  [31]俞仲華(1794—1849) 名萬春,浙江紹興人。他著的《蕩寇志》一名《結水滸傳》,共七十回(又結子一回),寫梁山泊頭領全部被宋王朝剿滅。

  [32]「聰明正直之謂神」 語見《左傳》莊公三十二年。

  [33]「雖有忮心,不怨飄瓦」:語出《莊子·達生》:「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用在這裡的意思是說,心裡雖有憤恨,卻也不好怨誰了。

  [34]「正人君子」:這裡的「正人君子」和下文的「教授先生」,指當時現代評論派中的胡適、陳西瀅等人。他們在1925年北京師範大學風潮中,站在北洋軍閥政府一邊,攻擊魯迅和女師大進步師生,擁護北洋軍閥的《大同晚報》在同年8月7日的一篇報導中稱他們為「正人君子」。

  [35]「老婆兒女」: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三卷第七十四期(一九二六年五月八日)的《閒話》中說:「家累日重,需要日多,才智之士,也沒法可想,何況一般普通人。因此,依附軍閥和依附洋人便成了許多人唯一的路徑,就是有些志士,也常常未能免俗。……他們自己可以捱餓,老婆孩子卻不能不吃飯啊!就是那些直接或間接用蘇俄金錢的人,也何嘗不是如此。」

  [36]阿領:婦女再嫁時領(帶)來的同前夫所生的孩子。

  [37]盧布:俄羅斯等國的貨幣單位。當時文界一些人攻擊魯迅,說他對蘇聯革命的某些宣傳,是因為拿了人家盧布的。

  [38]入冥:冥,迷信的人稱人死後進入的世界。入冥就是進入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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