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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3)


  但郡府上也有惡辣的謀士的。今年二月,我給日本的《改造》雜誌做了三篇短論,是譏評中國、日本、滿洲的。邵家將卻以為「這回是得之矣」了。就在也是這甜葡萄棚裡產生出來的《人言》(三月三日出)上,扮出一個譯者和編者來,譯者算是只譯了其中的一篇《談監獄》,投給了《人言》,並且前有「附白」,後有「識」──

  ◇﹙譯文﹚ 談監獄  魯迅

  (頃閱日文雜誌《改造》三月號,見載有我們文壇老將魯迅翁之雜文三篇,比較翁以中國文發表之短文,更見精彩,因迻譯之,以寄《人言》。惜譯者未知迅翁寓所,問內山書店主人丸造氏,亦言未詳,不能先將譯稿就正於氏為憾。但請仍用翁的署名發表,以示尊重原作之意。──譯者井上附白。)

  人的確是由事實的啟發而獲得新的覺醒,並且事情也是因此而變革的。從宋代到清朝末年,很久長的時間中,專以代聖賢立言的「制藝」文章,選拔及登用人才。到同法國打了敗仗,才知這方法的錯誤,於是派遣留學生到西洋,設立武器製造局,作為改正的手段。同日本又打了敗仗之後,知道這還不彀,這一回是大大地設立新式的學校。於是學生們每年大鬧風潮。清朝覆亡,國民黨把握了政權之後,又明白了錯誤,而作為改正手段,是大造監獄。

  國粹式的監獄,我們從古以來,各處早就有的,清朝末年也稍造了些西洋式的,就是所謂文明監獄。那是特地造來給旅行到中國來的外人看的,該與為同外人講交際而派出去學習文明人的禮節的留學生屬￿同一種類。囚人卻托庇了得著較好的待遇,也得洗澡,有得一定分量的食品吃,所以是很幸福的地方。而且在二三星期之前,政府因為要行仁政,便發佈了囚人口糧不得刻扣的命令。此後當是益加幸福了。

  至於舊式的監獄,像是取法於佛教的地獄,所以不但禁錮人犯,而且有要給他吃苦的責任。有時還有榨取人犯親屬的金錢使他們成為赤貧的職責。而且誰都以為這是當然的。倘使有不以為然的人,那即是幫助人犯,非受犯罪的嫌疑不可。但是文明程度很進步了,去年有官吏提倡,說人犯每年放歸家中一次,給予解決性欲的機會,是很人道主義的說法。老實說:他不是他對於人犯的性欲特別同情,因為決不會實行的望頭,所以特別高聲說話,以見自己的是官吏。但輿論甚為沸騰起來。某批評家說,這樣之後,大家見監獄將無畏懼,樂而赴之,大為為世道人心憤慨。受了聖賢之教,如此悠久,尚不像那個官吏那麼狡猾,是很使人心安,但對於人犯不可不虐待的信念,卻由此可見。

  從另一方面想來,監獄也確有些像以安全第一為標語的人的理想鄉。火災少,盜賊不進來,土匪也決不來掠奪。即使有了戰事,也沒有以監獄為目標而來爆擊的傻瓜,起了革命,只有釋放人犯的例,沒有屠殺的事。這回福建獨立的時候,說釋人犯出外之後,那些意見不同的卻有了行蹤不明的謠傳,但這種例子是前所未見的。總之,不像是很壞的地方。只要能容許帶家眷,那麼即使現在不是水災,饑荒,戰爭,恐怖的時代,請求去轉居的人,也決不會沒有。所以虐待是必要了吧。

  牛蘭夫妻以宣傳赤化之故,收容于南京的監獄,行了三四次的絕食,什麼效力也沒有。這是因為他不瞭解中國的監獄精神之故。某官吏說他自己不要吃,同別人有什麼關係,很訝奇這事。不但不關係于仁政,且節省伙食,反是監獄方面有利。甘地的把戲,倘使不選擇地方,就歸於失敗。

  但是,這樣近于完美的監獄,還留著一個缺點,以前對於思想上的事情,太不留意了。為補這個缺點,近來新發明有一種「反省院」的特種監獄,而施行教育。我不曾到其中去反省過,所以不詳細其中的事情,總之對於人犯時時講授三民主義,使反省他們自己的錯誤。而且還要做出排擊共產主義的論文。倘使不願寫或寫不出則當然非終生反省下去不行,但做得不好,也得反省到死。在目下,進去的有,出來的也有,反省院還有新造的,總是進去的人多些。試驗完畢而出來的良民也偶有會到的,可是大抵總是萎縮枯槁的樣子,恐怕是在反省和畢業論文上面把心力用盡了。那是屬￿前途無望的。

  (此外尚有《王道》及《火》二篇,如編者先生認為可用,當再譯寄。──譯者識。)﹙完﹚

  姓雖然冒充了日本人,譯文卻實在不高明,學力不過如邵家幫閒專家章克標先生的程度,但文字也原是無須譯得認真的,因為要緊的是後面的算是「編者」的回答──

  編者注:魯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此文譯自日文,當可逃避軍事裁判。但我們刊登此稿目的,與其說為了文章本身精美或其議論透徹;不如說舉一個被本國迫逐而托庇于外人威權之下的論調的例子。魯迅先生本來文章極好,強辭奪理亦能說得頭頭是道,但統觀此文,則意氣多於議論,捏造多於實證,若非譯筆錯誤,則此種態度實為我所不取也。登此一篇,以見文化統制治下之呼聲一般。《王道》與《火》兩篇,不擬再登,轉言譯者,可勿寄來。﹙完﹚

  這編者的「托庇于外人威權之下」的話,是和譯者的「問內山書店主人丸造氏」相應的;而且提出「軍事裁判」來,也是作者極高的手筆,其中含著甚深的殺機。我見這富家兒的鷹犬,更深知明季的向權門賣身投靠之輩是怎樣的陰險了。他們的主公邵詩人,在讚揚美國白詩人的文章中,貶落了黑詩人,「相信這種詩是走不出美國的,至少走不出英國語的圈子。」(《現代》五卷六期)我在中國的富貴人及其鷹犬的眼中,雖然也不下於黑奴,但我的聲音卻走出去了。這是最可痛恨的。但其實,黑人的詩也走出「英國語的圈子」去了。美國富翁和他的女婿及其鷹犬也是奈何它不得的。

  【注釋】

   《改造》:日本綜合性月刊,一九一九年四月創刊,改造社發行。一九五五年二月停刊。魯迅應改造社之約寫了《火》《王道》《監獄》三篇短論,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三月出版的《改造》月刊。

  後收入《且介亭雜文》時,將三個短論組成一篇,題為《關於中國的兩三件事》。

   《人言》:週刊,郭明等編輯,一九三四年二月創刊,上海第一出版社發行。《談監獄》載該刊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四年三月三日)。按章克標、邵洵美都是《人言》的「編輯同人」,作者在一九三四年六月二日致鄭振鐸信中曾提到「章(克標)編《人言》」的事,說:「章頗惡劣,因我在外國發表文章,而以軍事裁判暗示當局者,亦此人也。」

   丸造氏:即內山完造,參看本卷第182頁注

   貶落了黑詩人:見邵洵美《現代美國詩壇概觀》一文,載《現代》第五卷第六期(一九三四年十月一日)「現代美國文學專號」。黑詩人,指美國黑人作家休士(L.Hughes 1902─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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