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准風月談 | 上頁 下頁 |
後記(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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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鷹犬的這面目,也不過以向「魯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列」的我而已,只要立刻能給一個嘴巴,他們就比吧兒狗還馴服。現在就引一個也曾在《「滑稽」例解》中提過,登在去年九月二十一日《申報》上的廣告在這裡罷── ◇ 十日談向晶報聲明誤會表示歉意 敬啟者十日談第二期短評有朱霽青亦將公佈捐款一文後段提及晶報系屬誤會本刊措詞不善致使晶報對郡洵美君提起刑事自訴按雙方均為社會有聲譽之刊物自無互相攻訐之理茲經章士釗江容平衡諸君詮釋已得晶報完全諒解除由晶報自行撤回訴訟外特此登報聲明表示歉意﹙完﹚ 「雙方均為社會有聲譽之刊物,自無互相攻訐之理」,此「理」極奇,大約是應該攻訐「最近是在查禁之列」的刊物的罷。金子做了骨髓,也還是站不直,在這裡看見鐵證了。 給「女婿問題」紙張費得太多了,跳到別一件,這就是「《莊子》和《文選》」。 這案件的往復的文字,已經收在本文裡,不再多談;別人的議論,也為了節省紙張,都不剪帖了。其時《十日談》也大顯手段,連漫畫家都出了馬,為了一幅陳靜生先生的《魯迅翁之笛》⑨,還在《濤聲》上和曹聚仁先生惹起過一點辯論的小風波。但是辯論還沒有完,《濤聲》已被禁止了,福人總永遠有福星照命…… 然而時光是不留情面的,所謂「第三種人」,尤其是施蟄存和杜衡⑩即蘇汶,到今年就各自露出他本來的嘴臉來了。 這回要提到末一篇,流弊是出在用新典。 聽說,現在是連用古典有時也要被檢查官禁止了,例如提起秦始皇,但去年還不妨,不過用新典總要鬧些小亂子。我那最末的《青年與老子》,就因為碰著了楊邨人先生(雖然刊出的時候,那名字已給編輯先生刪掉了),後來在《申報》本埠增刊的《談言》(十一月二十四日)上引得一篇妙文的。不過頗難解,好像是在說我以孝子自居,卻攻擊他做孝子,既「投井」,又「下石」了。因為這是一篇我們的「改悔的革命家」的標本作品,棄之可惜,謹錄全文,一面以見楊先生倒是現代「語錄體」⑾ 作家的先驅,也算是我的《後記》裡的一點餘興罷── ◇ 聰明之道 ﹙文/邨人﹚ 街而立,雖電車玲玲軋軋,汽車嗚嗚啞啞,市囂擾人而不覺,儼然有如隱士,居處晏如,悟道深也。老人曰,「汝來何事?」對曰,「敢問聰明之道。」談話有主題,遂成問答。 「難矣哉,聰明之道也!孔門賢人如顏回,舉一隅以三隅反,孔子稱其聰明過人,於今之世能舉一隅以三隅反者尚非聰明之人,汝問聰明之道,其有意難餘老糙者耶?」 「不是不是,你老人家誤會了我的問意了!我並非要請教關於思辨之術。我是生性拙直愚笨,處世無方,常常碰壁,敢問關於處世的聰明之道。」 「噫嘻,汝誠拙直愚笨也,又問處世之道!夫今之世,智者見智,仁者見仁,階級不同,思想各異,父子兄弟夫婦姊妹因思想之各異,一家之內各有主張各有成見,雖屬骨肉至親,乖離衝突,背道而馳。古之所謂英雄豪傑,各事其君而為仇敵,今之所謂志士革命家各為階級反目無情,甚至只因立場之不同,骨肉至親格殺無赦,投機取巧或能勝利于一時,終難立足於世界。聰明之道實則已窮,且唯既愚且魯之徒方能享福無邊也矣。……」 「老先生雖然說的頭頭是道,理由充足,可是,真的聰明之道就沒有了嗎?」 「然則僅有投機取巧之道也矣。試為汝言之:夫投機取巧之道要在乎滑頭,而滑頭已成為專門之學問,西歐學理分門別類有所謂科學哲學者,滑頭之學問實可稱為滑頭學。滑頭學如依大學教授之編講義,大可分成若干章,每章分成若干節,每節分成若干項,引古據今,中西合璧,其理論之深奧有甚於哲學,其引證之廣大舉凡中外歷史,物理化學,藝術文學,經商貿易之直,誘惑欺騙之術,概屬必列,包羅萬象,自大學預科以至大學四年級此一講義僅能講其千分之一,大學畢業各科及格,此滑頭學則無論何種聰明絕頂之學生皆不能及格,且大學教授本人恐亦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難學也可想而知之矣。餘處世數十年,頭頂已禿,鬚髮已白,閱歷不為不廣,教訓不為不多,然而余著手編輯滑頭學講義,僅能編其第一章之第一節,第一節之第一項也。此第一章之第一節,第一節之第一項其綱目為『順水行舟』,即人云亦云,亦即人之喜者喜之,人之惡者惡之是也,舉一例言之,如人之惡者為孝子,所謂封建宗法社會之禮教遺孽之一,則汝雖曾經為父侍湯服藥問醫求卜出諸天性以事親人,然論世之出諸天性以事親人者則引『孝子』之名以責難之,惟求青年之鼓掌稱快,勿管本心見解及自己行動之如何也。被責難者處於時勢潮流之下,百辭莫辯,辯則反動更為證實,從此青年鳴鼓而攻,體無完膚,汝之勝利不但已操左券,且為青年奉為至聖大賢,小品之集有此一篇,風行海內洛陽紙貴,於是名利雙收,富貴無邊矣。其第一章之第一節,第一節之第二項為『投井下石』,餘本亦知一二,然偶一憶及投井下石之人,殊覺頭痛,實無心編之也。然而滑頭學雖屬聰明之道,實乃左道旁門,汝實不足學也。」 「老先生所言想亦很有道理,現在社會上將這種學問作敲門磚混飯吃的人實在不少,他們也實在到處逢源,名利雙收,可是我是一個拙直愚笨的人,恐怕就要學也學不了吧?」 「嗚呼汝求聰明之道,而不學之,雖屬可取,然碰壁也宜矣!」 是夕問道于世故老人,歸來依然故我,嗚呼噫嘻!﹙完﹚ 但我們也不要一味賞鑒「嗚呼噫嘻」,因為這之前,有些地方演了「全武行」。 【注釋】 ⑨ 《魯迅翁之笛》:刊于《十日談》第八期(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日),署名靜(陳靜生)。畫中為魯迅吹笛,群鼠隨行。曹聚仁曾在《濤聲》第二卷第四十三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四日)發表《魯迅翁之笛》一文,批評了這幅漫畫;接著漫畫作者在《十日談》第十一期發表《以不打官話為原則而致複濤聲》進行答辯。《濤聲》於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因國民黨政府吊銷登記證而被迫停刊。 ⑩ 杜衡(1906─1964):原名戴克崇,筆名蘇汶、杜衡,浙江杭縣(今余杭)人。三十年代以「第三種人」自居,攻擊左翼文藝運動,曾編輯《新文藝》《現代》等刊物。 ⑾ 現代「語錄體」:指當時林語堂等提倡的模仿宋人《語錄》的文白夾雜的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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