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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篇 清之以小說見才學者(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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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乾以來,江南人士惕于文字之禍,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證經子以至小學,若藝術之微,亦所不廢;惟語必征實,忌為空談,博識之風,於是亦盛。逮風氣既成,則學者之面目亦自具,小說乃「道聽途說者之所造」,史以為「無可觀」,故亦不屑道也;然尚有一李汝珍之作《鏡花緣》。汝珍字松石,直隸大興人,少而穎異,不樂為時文,乾隆四十七年隨其兄之海州任,因師事淩廷堪⒀,論文之暇,兼及音韻,自雲「受益極多」,時年約二十。其生平交遊,頗多研治聲韻之士;汝珍亦特長於韻學,旁及雜藝,如壬遁星蔔象緯,以至書法弈道多通。顧不得志,蓋以諸生終老海州,晚年窮愁,則作小說以自遣,曆十餘年始成,道光八年遂有刻本。不數年,汝珍亦卒,年六十餘(約一七六三── 一八三〇)。於音韻之著述有《音鑒》⒁,主實用,重今音,而敢於變古(以上詳見新標點本《鏡花緣》卷首胡適《引論》)。蓋惟精聲韻之學而仍敢於變古,乃能居學者之列,博識多通而仍敢於為小說也;惟於小說又複論學說藝,數典談經,連篇累牘而不能自己,則博識多通又害之。 《鏡花緣》凡一百回,大略敘武后於寒中欲賞花,詔百花齊放;花神不敢抗命,從之,然又獲天譴,謫於人間,為百女子。時有秀才唐敖,應試中探花,而言官舉劾,謂與叛人徐敬業輩有舊,複被黜,因慨然有出塵之想,附其婦弟林之洋商舶遨遊海外,跋涉異域,時遇畸人,又多睹奇俗怪物,幸食仙草,「入聖超凡」,遂入山不復返。其女小山又附舶尋父,仍曆諸異境,且經眾險,終不遇;但從山中一樵父得父書,名之曰閨臣,約其「中過才女」後可相見;更進,則見荒塚,曰鏡花塚;更進,則入水月村;更進,則見泣紅亭,其中有碑,上鐫百人名姓,首史幽探,終畢全貞,而唐閨臣在第十一。人名之後有總論,其文有云: 泣紅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蓋主人自言窮探野史,嘗有所見,惜湮沒無聞,而哀群芳之不傳,因筆志之。……結以花再芳畢全貞者,蓋以群芳淪落,幾至澌滅無聞,今賴斯而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瓊林琪樹,合璧駢珠,故以全貞畢焉。(第四十八回) 閨臣不得已,遂歸;值武后開科試才女,得與試,且亦入選,名次如碣文。於是同榜者百人大會于宗伯府,又連日宴集,彈琴賦詩,圍棋講射,蹴鞠鬥草,行令論文,評韻譜,解《毛詩》,盡觴詠之樂。已而有兩女子來,自雲考列四等才女,而實風姨月姊化身,旋複以文字結嫌,弄風驚其坐眾。魁星則現形助諸女;麻姑亦化為道姑,來和解之,於是即席誦詩,皆包含坐中諸人身世,自過去及現在,以至將來,間有哀音,聽者黯淡,然不久意解,歡笑如初。末則文芸起兵謀匡複,才女或亦在軍,有死者;而武家軍終敗。於是中宗複位,仍尊太后武氏為則天大聖皇帝。未幾,則天下詔,謂來歲仍開女試,並命前科眾才女重赴「紅文宴」,而《鏡花緣》隨畢。然以上僅全域之半,作者自雲欲知「鏡中全影,且待後緣」,則當有續書,然竟未作。 作者命筆之由,即見於《泣紅亭記》,蓋于諸女,悲其銷沉,爰托稗官,以傳芳烈。書中關於女子之論亦多,故胡適以為「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詳見本書《引論》四)。其於社會制度,亦有不平,每設事端,以寓理想;惜為時勢所限,仍多迂拘,例如君子國民情,甚受作者嘆羨,然因讓而爭,矯偽已甚,生息此土,則亦勞矣,不如作詼諧觀,反有啟顏之效也。 ……說話間,來到鬧市,只見一隸卒在那裡買物,手中拿著貨物道,「老兄如此高貨,卻討恁般賤價,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務求將價加增,方好遵教。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肯賞光交易了。」……只聽賣貨人答道,「既承照顧,敢不仰體。但适才妄討大價,已覺厚顏;不意老兄反說貨高價賤,豈不更教小弟慚愧?況敝貨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俗雲『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今老兄不但不減,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請到別家交易,小弟實難遵命。」唐敖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原是買物之人向來俗談;至『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亦是買者之話。不意今皆出於賣者之口,倒也有趣。」只聽隸卒又說道,「老兄以高貨討賤價,反說小弟『克己』,豈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總要彼此無欺,方為公允。試問『那個腹中無算盤』,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談之許久,賣貨人執意不增。隸卒賭氣,照數付價,拿了一半貨物,剛要舉步。賣貨人那裡肯依,只說「價多貨少」,攔住不放。路旁走過兩個老翁,作好作歹,從公評定,令隸卒照價拿了八折貨物,這才交易而去。……唐敖道,「如此看來,這幾個交易光景,豈非『好讓不爭』的一幅行樂圖麼?我們還打聽甚麼?且到前面再去暢遊。如此美地,領略領略風景,廣廣見識,也是好的。」……(第十一回《觀雅化閒遊君子邦》) 又其羅列古典才藝,亦殊繁多,所敘唐氏父女之遊行,才女百人之聚宴,幾占全書什七,無不廣據舊文(略見錢靜方《小說叢考》上)⒂,曆陳眾藝,一時之事,或亙數回。而作者則甚自喜,假林之洋之打諢,自論其書雲,「這部『少子』,乃聖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讀書人做的。這人就是老子的後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經》,講的都是元虛奧妙。他這『少子』雖以遊戲為事,卻暗寓勸善之意,不外風人之旨。上面載著諸子百家,人物花鳥,書畫琴棋,醫蔔星相,音韻算法,無一不備。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毬,鬥草投壺,各種百戲之類。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噴飯。」(二十三回)蓋以為學術之匯流,文藝之列肆,然亦與《萬寶全書》⒃為鄰比矣。惟經作者匠心,剪裁運用,故亦頗有雖為古典所拘,而尚能綽約有風致者,略引如下: ……多九公道,「林兄如餓,恰好此地有個充饑之物。」隨向碧草叢中摘了幾枝青草。……林之洋接過,只見這草宛如韭菜,內有嫩莖,開著幾朵青花,即放入口內,不覺點頭道,「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請問九公,他叫甚麼名號?……」唐敖道,「小弟聞得海外鵲山有青草,花如韭,名『祝餘』,可以療饑。大約就是此物了。」多九公連連點頭。於是又朝前走。……只見唐敖忽然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葉如松,青翠異常,葉上生著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執青草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說罷,吃入腹內。又把那個芥子放在掌中,吹氣一口,登時從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來,也如松葉,約長一尺,再吹一口,又長一尺,一連吹氣三口,共有三尺之長,放在口邊,隨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這樣很嚼,只怕這裡青草都被你吃盡哩。這芥子忽變青草,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躡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長一尺,再吹又長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躡空草。」林之洋道,「有這好處,俺也吃他幾枝,久後回家,儻房上有賊,俺躡空追他,豈不省事。」於是各處尋了多時,並無蹤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這空山中有誰吹氣栽他?剛才唐兄吃的,大約此子因鳥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氣,因此落地而生,並非常見之物,你卻從何尋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見。若非唐兄吹他,老夫還不知就是躡空草哩。」……(第九回) 【注釋】 ⒀淩廷堪(1755─1809):字次仲,清歙縣(今屬安徽)人,曾任甯國府學教授。撰有《燕樂考原》《校禮堂文集》等。 ⒁《音鑒》:李汝珍撰,六卷,系研究南北方音的音韻學著作。 ⒂據錢靜方《小說叢考·鏡花緣考》載,該書所敘「君子國見張華《博物志》」,「大人國見《山海經》」,「毗騫國見《南史》」等。 ⒃《萬寶全書》:舊題明陳繼儒纂輯,清毛煥文增補。正編二十卷,續編六卷。內容多載日用生活知識,兼雜酒令、燈謎、博戲、蔔筮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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