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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篇 明之人情小說(上)(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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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神魔小說盛行時,記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猶宋市人小說之「銀字兒」,大率為離合悲歡及發跡變態之事,間雜因果報應,而不甚言靈怪,又緣描摹世態,見其炎涼,故或亦謂之「世情書」也。 諸「世情書」中,《金瓶梅》①最有名。初惟鈔本流傳,袁宏道見數卷,即以配《水滸傳》為「外典」(《觴政》)②,故聲譽頓盛;世又益以《西遊記》,稱三大奇書③。萬曆庚戌(一六一〇),吳中始有刻本,計一百回,其五十三至五十七回原闕,刻時所補也(見《野獲編》二十五)。作者不知何人,沈德符雲是嘉靖間大名士(亦見《野獲編》),世因以擬太倉王世貞,或雲其門人(康熙乙亥謝頤序雲)。④由此複生讕言,謂世貞造作此韋,乃置毒於紙,以殺其仇嚴世蕃,或雲唐順之者,⑤故清康熙中彭城張竹坡評刻本,遂有《苦孝說》冠其首⑥。 《金瓶梅》全書假《水滸傳》之西門慶為線索,謂慶號四泉,清河人,「不甚讀書,終日閒遊浪蕩」,有一妻三妾,又交「幫閒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結為十弟兄,複悅潘金蓮,酖其夫武大,納以為妾,武松來報仇,尋之不獲,誤殺李外傅,刺配孟州。而西門慶故無恙,於是日益放恣,通金蓮婢春梅,複私李瓶兒,亦納為妾,「又得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已而李瓶兒生子;慶則因賂蔡京得金吾衛副千戶,乃愈肆,求藥縱欲受賕枉法無不為。然潘金蓮妒李有子,屢設計使受驚,子終以瘈瘲死;李痛子亦亡。潘則力媚西門慶,慶一夕飲藥逾量,亦暴死。金蓮春梅複通于慶婿陳敬濟,事發被斥賣,金蓮遂出居王婆家待嫁,而武松適遇赦歸,因見殺;春梅則賣為周守備妾,有寵,又生子,竟冊為夫人。會孫雪娥以遇拐複獲發官賣,春梅憾其嘗「唆打陳敬濟」,則買而折辱之,旋賣於酒家為娼;又稱敬濟為弟,羅致府中,仍與通。已而守備征宋江有功,擢濟南兵馬制置,敬濟亦列名軍門,升為參謀。後金人入寇,守備陣亡,春梅夙通其前妻之子,因亦以淫縱暴卒。比金兵將至清河,慶妻攜其遺腹子孝哥欲奔濟南,途遇普淨和尚,引至永福寺,以因果現夢化之,孝哥遂出家,法名明悟。 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並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故世以為非王世貞不能作。至謂此書之作,專以寫市井間淫夫蕩婦,則與本文殊不符,緣西門慶故稱世家,為搢紳,不惟交通權貴,即士類亦與周旋,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蓋非獨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筆伐而已。 ……婦人(潘金蓮)道,「怪奴才,可可兒的來,想起一件事來,我要說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來與他瞧。」「你認的這鞋是誰的鞋?」西門慶道,「我不知是誰的鞋。」婦人道,「你看他還打張雞兒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幹的好繭兒。來旺媳婦子的一隻臭蹄子,寶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塢雪洞兒裡拜帖匣子內,攪著些字紙和香兒,一處放著。甚麼罕稀物件,也不當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賊淫婦死了隨阿鼻地獄。」又指著秋菊罵道,「這奴才當我的鞋,又翻出來,教我打了幾下。」分付春梅,「趁早與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著秋菊說道,「賞與你穿了罷。」那秋菊拾著鞋兒說道,「娘這個鞋,只好盛我一個腳指頭兒罷。」那婦人罵道,「賊奴才,還叫甚麼□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這等收藏的嬌貴?到明日好傳代。沒廉恥的貨!」秋菊拿著鞋就往外走,被婦人又叫回來,分付「取刀來,等我把淫婦鞋剁作幾截子,掠到茅廁裡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後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門慶道,「你看著越心疼,我越發偏剁個樣兒你瞧。」西門慶笑道,「怪奴才,丟開手罷了,我那裡有這個心。」……(第二十八回) ……掌燈時分,蔡禦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了罷。」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燈。請老先生後邊更衣。」於是……讓至翡翠軒,……關上角門,只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向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蔡禦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舍,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游,又何異乎?」蔡禦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因進入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就欲留題相贈。西門慶即令書童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濃的,拂下錦簽。這蔡禦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第四十九回) 明小說之宣揚穢德者,人物每有所指,蓋借文字以報夙仇,而其是非,則殊難揣測。沈德符謂《金瓶梅》亦斥時事,「蔡京父子則指分宜,林靈素則指陶仲文,朱勔則指陸炳⑦,其它亦各有所屬。」則主要如西門慶,自當別有主名,即開篇所謂「有一處人家,先前怎地富貴,到後來煞甚淒涼,權謀術智,一毫也用不著,親友兄弟,一個也靠不著,享不過幾年的榮華,倒做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幾個鬥寵爭強迎奸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後來也免不得屍橫燈影,血染空房」(第一回)者是矣。結末稍進,用釋家言,謂西門慶遺腹子孝哥方睡在永福寺方丈,普淨引其母及眾往,指以禪杖,孝哥「翻過身來,卻是西門慶,項帶沉枷,腰系鐵索。複用禪杖只一點,依舊還是孝哥兒睡在床上。……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托生」(第一百回)。此之事狀,固若瑋奇,然亦第謂種業留遺,累世如一,出離之道,惟在「明悟」而已。若雲孝子銜酷,用此復仇,雖奇謀至行,足為此書生色,而證佐蓋闕,不能信也。 【注釋】 ①《金瓶梅》:蘭陵笑笑生撰,真實姓名不詳。蘭陵在今山東嶧縣。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日本譯本序》中指出:「《金瓶梅詞話》被發見於北平,為通行至今的同書的祖本,文章雖比現行本粗率,對話卻全用山東的方言所寫,確切的證明了這決非江蘇人王世貞所作的書。」 ②關於稱《金瓶梅》為「外典」問題,袁宏道《觴政·掌故》以酒譜、酒令為「內典」,史傳、詩賦為「外典」,「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沈德符《野獲編》卷二十五:「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滸傳》為外典,予恨未得見,」誤以「逸典」為「外典」。魯迅此處沿用《野獲編》之說。 ③三大奇書:西湖釣叟《續金瓶梅序》云:「今天下小說如林,獨推三大奇書:曰《水滸》、曰《西遊》、曰《金瓶梅》。」 ④關於《金瓶梅》撰者,說法不一。沈德符《野獲編》卷二十五云:「聞此辦嘉靖間大名士手筆」。《寒花庵隨筆》云:「世傳《金瓶梅》一書,為王弇州先生手筆」;清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亦雲撰者系「(王)忬子鳳洲」。張竹坡評本《金瓶梅》謝頤序則云:「《金瓶》一書,傳為鳳洲門人之作也,或雲即鳳洲作。」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弇州山人,明太倉(今屬江蘇)人,官至南京刑部尚書。撰有《弇州山人四部稿》等。 ⑤關於王世貞撰書「以殺其仇」,傳說不一。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謂王忬家藏《清明上河圖》,「嚴世蕃強索之,忬不忍舍,乃覓名手摹贗者以獻」。世蕃知後害之。「忬子鳳洲痛父冤死,圖報無由」,遂撰《金瓶梅》以獻。鳳洲重賄修腳工於世蕃專心閱書時微傷其腳,「陰擦爛藥,後漸潰腐,不能入直」,嚴嵩亦年衰遲鈍,父子遂漸失寵以至於敗云云。《寒花庵隨筆》則云:「此書為一孝子所作,用以複其父仇者。蓋孝子所識一巨公,實殺孝子父,圖報累累皆不濟。後忽偵知巨公觀書時,必以指染沫翻其書葉。」孝子三年撰成此書,「粘毒藥於紙角」,巨公觀迄此書,「毒發遂死」。並云:「孝子即鳳洲也。巨公為唐荊川。鳳洲之父忬,死于嚴氏,實荊川譖之也。」嚴世蕃(?─1565),號東樓,明分宜(今屬江西)人,官至工部左侍郎。與其父嚴嵩操縱國事,作惡多年,後被處死。唐順之(1507─1560),字應德,號荊川,明武進(今屬江蘇)人,官至右僉都禦史。撰有《荊川先生文集》等。 ⑥張竹坡:清彭城(今江蘇徐州)人,生平不詳。劉廷璣《在園雜誌》云:「深切人情世務,無如《金瓶梅》,真稱奇書。……彭城張竹坡為之先總大綱,次則逐卷逐段分注批點,可以繼武聖歎,是懲是勸,一目了然。惜其年不永,歿後將刊板抵償夙逋于汪蒼孚,舉火焚之,故海內傳者甚少。」《苦孝說》,張竹坡撰。謂《金瓶梅》撰者系一孝子,其親為仇所算,故有此作,文末有「作者之心,其有餘痛乎,則《金瓶梅》當名之曰《奇酸誌》《苦孝說》」等語。 ⑦分宜:指嚴嵩,明分宜(今屬江西)人,嘉靖時的奸臣,《明史·奸臣列傳》中有傳。陶仲文、陸炳,均嘉靖時的佞臣,《明史·佞幸列傳》中有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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