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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篇 明之神魔小說(下)(2)


  《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亦一百回,題「二南裡人編次」。前有萬曆丁酉(一五九七)菊秋之吉羅懋登敘,羅即撰人。書敘永樂中太監鄭和王景宏服外夷三十九國,鹹使朝貢事。鄭和者,《明史》(三百四《宦官傳》)云:「雲南人,世所謂三保太監者也。永樂三年,命和及其儕王景宏等通使西洋,將士卒二萬七千八百餘人,多齎金帛,造大舶,……自蘇州劉家河泛海至福建,複自福建五虎門揚帆,首達占城,以次遍歷諸國,宣天子詔,因給賜其君長,不服則以武懾之。先後七奉使,所曆凡三十余國,所取無名寶物不可勝計,而中國耗費亦不貲。自和後,凡將命海表者,莫不盛稱和以誇外蕃,故俗傳『三保太監下西洋』為明初盛事雲。」蓋鄭和之在明代,名聲赫然,為世人所樂道,而嘉靖以後,倭患甚殷,民間傷今之弱,又為故事所囿,遂不思將帥而思黃門,集俚俗傳聞以成此作,故自序雲,「今者東事倥傯,何如西戎即序,不得比西戎即序,何可令王鄭二公見」也。惟書則侈談怪異,專尚荒唐,頗與序言之慷慨不相應,其第一至七回為碧峰長老下生,出家及降魔之事;第八至十四回為碧峰與張天師鬥法之事;第十五回以下則鄭和掛印,招兵西征,天師及碧峰助之,斬除妖孽,諸國入貢,鄭和建祠之事也。所述戰事,雜竊《西遊記》《封神傳》,而文詞不工,更增支蔓,特頗有裡巷傳說,如「五鬼鬧判」「五鼠鬧東京」故事,皆於此可考見,則亦其所長矣。五鼠事似脫胎於《西遊記》二心之爭;五鬼事記外夷與明戰後,國殤在冥中受讞,多獲惡報,遂大哄,縱擊判官,其往復辯難之詞如下:

  ……五鬼道,「縱不是受私賣法,卻是查理不清。」閻羅王道,「那一個查理不清?你說來我聽著。」劈頭就是薑老星說道,「小的是金蓮象國一個總兵官,為國忘家,臣子之職,怎麼又說道我該送罰惡分司去?以此說來,卻不是錯為國家出力了麼?」崔判官道,「國家苦無大難,怎叫做為國家出力?」薑老星道,「南人寶船千號,戰將千員,雄兵百萬,勢如累卵之危,還說是國家苦無大難?」崔判官道,「南人何曾滅人社稷,吞人土地,貪人財貨,怎見得勢如累卵之危?」薑老星道,「既是國勢不危,我怎肯殺人無厭?」判官道,「南人之來,不過一紙降書,便自足矣,他何曾威逼於人,都是你們偏然強戰,這不是殺人無厭麼?」咬海幹道,「判官大王差矣。我爪哇國五百名魚眼軍一刀兩段,三千名步卒煮做一鍋,這也是我們強戰麼?」判官道,「都是你們自取的。」圓眼帖木兒說道,「我們一個人劈作四架,這也是我們強戰麼?」判官道,「也是你們自取的。」盤龍三太子說道,「我舉刀自刎,豈不是他的威逼麼?」判官道,「也是你們自取的。」百里雁說道,「我們燒做一個柴頭鬼兒,豈不是他的威逼麼?」判官道,「也是你們自取的。」五個鬼一齊吆喝起來,說道,「你說甚麼自取,自古道『殺人的償命,欠債的還錢』,他枉刀殺了我們,你怎麼替他們曲斷?」判官道,「我這裡執法無私,怎叫做曲斷?」五鬼說道,「既是執法無私,怎麼不斷他填還我們人命?」判官道,「不該填還你們!」五鬼說道,「但只『不該』兩個字,就是私弊。」這五個鬼人多口多,亂吆亂喝,嚷做一馱,鬧做一塊。判官看見他們來得凶,也沒奈何,只得站起來喝聲道,「唗,甚麼人敢在這裡胡說!我有私,我這管筆可是容私的?」五個鬼齊齊的走上前去,照手一搶,把管筆奪將下來,說道,「鐵筆無私。你這蜘蛛須兒紮的筆,牙齒縫裡都是私(絲),敢說得個不容私?」……(第九十回《靈曜府五鬼鬧判》)

  《西遊補》十六回,天目山樵序雲南潛作;南潛者,烏程董說出家後之法名也。說字若雨,生於萬曆庚申(一六二〇),幼即穎悟,自願先誦《圓覺經》,次乃讀四書及五經,十歲能文,十三入泮,逮見中原流寇之亂,遂絕意進取。明亡,祝發於靈岩,名曰南潛,號月函,其他別字尚甚夥,三十餘年不履城市,惟友漁樵,世推為佛門尊宿,有《上堂晚參唱酬語錄》(鈕琇《觚賸續編》之江抱陽生《甲申朝事小記》),及《豐草庵雜著》十種詩文集若干卷。《西遊補》雲以入「三調芭蕉扇」之後,敘悟空化齋,為鯖魚精所迷,漸入夢境,擬尋秦始皇借驅山鐸,驅火焰山,徘徊之間,進萬鏡樓,乃大顛倒,或見過去,或求未來,忽化美人,忽化閻羅,得虛空主人一呼,始離夢境,知鯖魚本與悟空同時出世,住於「幻部」,自號「青青世界」,一切境界,皆彼所造,而實無有,即「行者情」,故「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內,走入情內見得世界情根之虛,然後走出情外認得道根之實」(本書卷首《答問》)。其雲鯖魚精,雲青青世界,雲小月王者;即皆謂情矣。或以中有「殺青大將軍」「倒置曆日」諸語,因謂是鼎革之後,所寓微言,然全書實於譏彈明季世風之意多,于宗社之痛之跡少,因疑成書之日,尚當在明亡以前,故但有邊事之憂,亦未入釋家之奧,主眼所在,僅如時流,謂行者有三個師父,一是祖師,二是唐僧,三是穆王(嶽飛):「湊成三教全身」(第九回)而已。惟其造事遣辭,則豐贍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以徘諧,亦常俊絕,殊非同時作手所敢望也。

  行者(時化為虞美人與綠珠輩宴後辭出)即時現出原身,抬頭看看,原來正是女媧門前。行者大喜道,「我家的天,被小月王差一班踏空使者碎碎鑿開,昨日反拖罪名在我身上。……聞得女媧久慣補天,我今日竟央女媧替我補好,方才哭上靈霄,洗個明白,這機會甚妙。」走近門邊細細觀看,只見兩扇黑漆門緊閉,門上貼一紙頭,寫著「二十日到軒轅家閒話,十日乃歸,有慢尊客,先此布罪」。行者看罷,回頭就走,耳朵中只聽得雞唱三聲,天已將明,走了數百萬裡,秦始皇只是不見。(第五回)

  忽見一個黑人坐在高閣之上,行者笑道,「古人世界也有賊哩,滿面塗了烏煤在此示眾。」走了幾步,又道,「不是逆賊。原來倒是張飛廟。」又想想道,「既是張飛廟,該帶一頂包巾。……帶了皇帝帽,又是玄色面孔,此人決是大禹玄帝。我便上前見他,討些治妖斬魔秘訣,我也不消尋著秦始皇了。」看看走到面前,只見台下立一石竿,竿上插一首飛白旗,旗上寫六個紫色字:

  「先漢名士項羽。」

  行者看罷,大笑一場,道,「真個是『事未來時休去想,想來到底不如心』。老孫疑來疑去,……誰想一些不是,倒是我綠珠樓上的遙丈夫。」當時又轉一念道,「哎喲,吾老孫專為尋秦始皇,替他借個驅山鐸子,所以鑽入古人世界來,楚伯王在他後頭,如今已見了,他卻為何不見?我有一個道理:徑到臺上見了項羽,把始皇消息問他,倒是個著腳信。」行者即時跳起細看,只見高閣之下,……坐著一個美人,耳朵邊只聽得叫「虞美人虞美人」。……行者登時把身子一搖,仍前變做美人模樣,竟上高閣,袖中取出一尺冰羅,不住的掩淚,單單露出半面,望著項羽,似怨似怒。項羽大驚,慌忙跪下,行者背轉,項羽又飛趨跪在行者面前,叫「美人,可憐你枕席之人,聊開笑面」。行者也不做聲;項羽無奈,只得陪哭。行者方才紅著桃花臉兒,指著項羽道,「頑賊!你為赫赫將軍,不能庇一女子,有何顏面坐此高臺?」項羽只是哭,也不敢答應。行者微露不忍之態,用手扶起道,「常言道,『男兒兩膝有黃金。你今後不可亂跪!」……(第六回)

  【注釋】

  羅懋登:字登之,號二南裡人,明萬曆年間人。

  鄭和(1371─1435):本姓馬,小字三保,回族,明昆陽(今雲南晉寧)人。宦官,從燕王起兵,賜姓鄭。曾七次出國通使「西洋」,最遠曾航達非洲東岸和紅海海口。王景宏,即王景弘,明宦官。曾多次任鄭和副使,出使「西洋」。

  天目山樵:張文虎(1808─1885),字孟彪,別號天目山樵,清南匯(今屬上海)人。曾評述《儒林外史》。

  《上堂晚參唱酬語錄》:(光緒烏程縣誌》卷三十一著錄董說著作甚多,唯不及此書。魯迅《小說舊聞鈔》錄抱陽生《甲申朝事小紀》作《上堂晚參唱酬語錄》,系董說出家後所撰。下文《豐草庵雜著》十種,據《光緒烏程縣誌》卷三十一載,十種為:《昭陽夢史》(一名《夢鄉志》)、《非煙香法》《柳穀編》《河圖卦板》《文字發》《分野發》《詩律表》《漢鐃歌發》《樂緯》及《掃葉錄》。又,近人劉承幹輯《吳興叢書》收有《豐草庵詩集》十一卷、《豐草庵文集》前集三卷、後集三卷、《寶雲詩集》七卷、《禪樂府》一卷。

  《西游補》現存崇禎十四年(1641)嶷如居士序本,可證該書撰於明亡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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