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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8)


  崔萬秋 先生和這位詞人,原先是相識的,只為了一點小糾葛,他便匿名向小報投稿,誣陷老朋友去了。不幸原稿偏落在崔萬秋先生的手裡,製成銅版,在《中外書報新聞》(五號)上精印了出來──

  崔萬秋加入國家主義派

  《大晚報》屁股編輯崔萬秋自日回國,即住在愚園

  坊六十八號左舜生家,旋即由左與王造時介紹於《大晚報》工作。近為國家主義及廣東方面宣傳極力,夜則留連於舞場或八仙橋莊上雲。

  有罪案,有住址,逮捕起來是很容易的。而同時又診出了一點小毛病,是這位詞人曾經用了崔萬秋的名字,自己大做了一通自己的詩的序,而在自己所做的序裡又大稱讚了一通自己的詩。 輕恙重症,同時夾攻,漸使這柔嫩的詩人兼詞人站不住,他要下野了,而在《時事新報》(七月九日)上卻又是一個啟事,好像這時的文壇是入了「啟事時代」似的──

  曾今可啟事

  鄙人不日離滬旅行,且將脫離文字生活。以後對於別人對我造謠誣衊,一概置之不理。這年頭,只許強者打,不許弱者叫,我自然沒有什麼話可說。我承認我是一個弱者,我無力反抗,我將在英雄們勝利的笑聲中悄悄地離開這文壇。如果有人笑我是「懦夫」,我只當他是尊我為「英雄」。此啟。

  這就完了。但我以為文字是有趣的,結末兩句,尤為出色。

  我剪貼在上面的《談「文人無行」》,其實就是這曾張兩案的合論。但由我看來,這事件卻還要壞一點,便也做了一點短評,投給《自由談》。久而久之,不見登出,索回原稿,油墨手印滿紙,這便是曾經排過,又被誰抽掉了的證據,可見縱「無姊妹嫁作大商人為妾」,「資本家的出版者」也還是為這一類名公「後援」的。但也許因為恐怕得罪名公,就會立刻給你戴上一頂紅帽子,為性命計,不如不登的也難說。現在就抄在這裡罷──

  駁「文人無行」

  「文人」這一塊大招牌,是極容易騙人的。雖然現在,社會上的輕賤文人,實在還不如所謂「文人」的自輕自賤之甚。看見只要是「人」,就決不肯做的事情,論者還不過說他「無行」,解為「瘋人」,恕其「可憐」。其實他們卻原是販子,也一向聰明絕頂,以前的種種,無非「生意經」,現在的種種,也並不是「無行」,倒是他要「改行」了。

  生意的衰微使他要「改行」。雖是極低劣的三角戀愛小說,也可以賣掉一批的。我們在夜裡走過馬路邊,常常會遇見小癟三從暗中來,鬼鬼祟祟的問道:「阿要春宮?

  阿要春宮?中國的,東洋的,西洋的,都有。阿要勿?」生意也並不清淡。上當的是初到上海的青年和鄉下人。然而這至多也不過四五回,他們看過幾套,就覺得討厭,甚且要作嘔了,無論你「中國的,東洋的,西洋的,都有」也無效。而且因時勢的遷移,讀書界也起了變化,一部份是不再要看這樣的東西了;一部份是簡直去跳舞,去嫖妓,因為所化的錢,比買手淫小說全集還便宜。這就使三角家之類覺得沒落。我們不要以為造成了洋房,人就會滿足的,每一個兒子,至少還得給他賺下十萬塊錢呢。

  於是乎暴躁起來。然而三角上面,是沒有出路了的。於是勾結一批同類,開茶會,辦小報,造謠言,其甚者還竟至于賣朋友,好像他們的鴻篇巨制的不再有人賞識,只是因為有幾個人用一手掩盡了天下人的眼目似的。但不要誤解,以為他真在這樣想。他是聰明絕頂,其實並不在這樣想的,現在這副嘴臉,也還是一種「生意經」,用三角鑽出來的活路。總而言之,就是現在只好經營這一種賣買,才又可以賺些錢。

  譬如說罷,有些「第三種人」也曾做過「革命文學家」,借此開張書店,吞過郭沫若的許多版稅,現在所住的洋房,有一部份怕還是郭沫若的血汗所裝飾的。此刻那裡還能做這樣的生意呢?此刻要合夥攻擊左翼,並且造謠陷害了知道他們的行為的人,自己才是一個乾淨剛直的作者,而況告密式的投稿,還可以大賺一注錢呢。

  先前的手淫小說,還是下部的勾當,但此路已經不通,必須上進才是,而人們──尤其是他的舊相識──的頭顱就危險了。這那裡是單單的「無行」文人所能做得出來的?

  上文所說,有幾處自然好像帶著了曾今可張資平這一流,但以前的「腰斬張資平」,卻的確不是我的意見。這位作家的大作,我自己是不要看的,理由很簡單:我腦子裡不要三角四角的這許多角。倘有青年來問我可看與否,我是勸他不必看的,理由也很簡單:他腦子裡也不必有三角四角的那許多角。若夫他自在投稿取費,出版賣錢,即使他無須養活老婆兒子,我也滿不管,理由也很簡單:我是從不想到他那些三角四角的角不完的許多角的。

  然而多角之輩,竟謂我策動「腰斬張資平」。既謂矣,我乃簡直以X光照其五臟六腑了。

  【注釋】

   崔萬秋:山東觀城(今與河南範縣等合併)人,國民黨復興社特務。當時《大晚報》文藝副刊《火炬》主編。

   曾今可用崔萬秋的名字為自己的詩作序事,指一九三三年二月曾今可出版他的詩集《兩顆星》時,書前印有崔萬秋為之吹捧的「代序」。同年七月二、三日,崔萬秋分別在《大晚報·火炬》和《申報》刊登啟事,否認「代序」為他所作;曾今可也在七月四日《申報》刊登啟事進行辯解,說「代序」「乃摘錄崔君的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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