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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9)


  《後記》這回本來也真可以完結了,但且住,還有一點餘興的餘興。因為剪下的材料中,還留著一篇妙文,倘使任其散失,是極為可惜的,所以特地將它保存在這裡。

  這篇文章載在六月十七日《大晚報》的《火炬》裡──

  新儒林外史  ﹙文/柳絲﹚

  第一回 揭旗紮空營 興師布迷陣

  卻說卡爾依理基兩人這日正在天堂以上討論中國革命問題,忽見下界中國文壇的大戈壁上面,殺氣騰騰,塵沙彌漫,左翼防區裡面,一位老將緊追一位小將,戰鼓震天,喊聲四起,忽然那位老將牙縫開處,吐出一道白霧,卡爾聞到氣味立刻暈倒,伊理基拍案人怒道,「毒瓦斯,毒瓦斯!」扶著卡爾趕快走開去了。原來下界中國文壇的大戈壁上面,左翼防區裡頭,近來新紮一座空營,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無產階級文藝營壘受了奸人挑撥,大興問罪之師。這日大軍壓境,新紮空營的主將兼官佐又兼士兵楊邨人提起筆槍,躍馬相迎,只見得戰鼓震天,喊聲四起,為首先鋒揚刀躍馬而來,乃老將魯迅是也。那楊邨人打拱,叫聲「老將軍別來無恙?」老將魯迅並不答話,躍馬直沖揚刀便刺,那楊邨人筆槍擋住又道:「老將有話好講,何必動起干戈?小將別樹一幟,自紮空營,只因事起倉卒,未及呈請指揮,並非倒戈相向,實則獨當一面,此心此志,天人共鑒。老將軍試思左翼諸將,空言克服,驕盈自滿,戰術既不研究,武器又不製造。臨陣則軍容不整,出馬則拖槍而逃,如果長此以往,何以維持威信?老將軍整頓紀綱之不暇,勞師遠征,竊以為大大對不起革命群眾的呵!」老將魯迅又不答話,圓睜環眼,倒豎虎須,只見得從他的牙縫裡頭噓出一道白霧,那小將楊邨人知道老將放出毒瓦斯,說的遲那時快,已經將防毒面具戴好了,正是:情感作用無理講,是非不明只天知!欲知老將究竟能不能將毒瓦斯悶死那小將,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天就收到一封編輯者的信,大意說:茲署名有柳絲者(「先生讀其文之內容或不難想像其為何人」),投一滑稽文稿,題為《新儒林外史》,但並無傷及個人名譽之事,業已決定為之發表,倘有反駁文章,亦可登載云云。使刊物暫時化為戰場,熱鬧一通,是辦報人的一種極普通辦法,近來我更加「世故」,天氣又這麼熱,當然不會去流汗同翻筋斗的。

  況且「反駁」滑稽文章,也是一種少有的奇事,即使「傷及個人名譽事」,我也沒有辦法,除非我也作一部《舊儒林外史》,來辯明「卡爾和伊理基」[21] 的話的真假。但我並不是巫師,又怎麼看得見「天堂」?「柳絲」是楊邨人[22] 先生還在做「無產階級革命文學者」時候已經用起的筆名,這無須看內容就知道,而曾幾何時,就在「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旗子下做著這樣的幻夢,將自己寫成了這麼一副形容了。時代的巨輪,真是能夠這麼冷酷地將人們輾碎的。但也幸而有這一輾,因為韓侍桁[23] 先生倒因此從這位「小將」的腔子裡看見了「良心」了。

  這作品只是第一回,當然沒有完,我雖然毫不想「反駁」,卻也願意看看這有「良心」的文學,不料從此就不見了,迄今已有月餘,聽不到「卡爾和伊理基」在「天堂」上和「老將」「小將」在地獄裡的消息。但據《社會新聞》(七月九日,四卷三期)說,則又是「左聯」阻止的──

  楊邨人轉入 AB 團

  叛「左聯」而寫揭小資產戰鬥之旗的楊邨人,近已由漢來滬,聞寄居於 AB 團小卒徐翔之家,並已加入該團活動矣。前在《大晚報》署名柳絲所發表的《新封神榜》一文,即楊手筆,內對魯迅大加諷刺,但未完即止,聞因受「左聯」警告雲。  〔預〕

  「左聯」會這麼看重一篇「諷刺」的東西,而且仍會給「叛左聯而寫揭小資產戰鬥之旗的楊邨人」以「警告」,這才真是一件奇事。據有些人說,「第三種人」的「忠實於自己的藝術」,是已經因了左翼理論家的兇惡的批評而寫不出來了[24] ,現在這「小資產戰鬥」的英雄,又因了「左聯」的警告而不再「戰鬥」,我想,再過幾時,則一切割地吞款,兵禍水災,古物失蹤,闊人生病,也要都成為左聯之罪,尤其是魯迅之罪了。

  現在使我記起了蔣光慈[25] 先生。

  事情是早已過去,恐怕有四五年了,當蔣光慈先生組織太陽社[26] ,和創造社聯盟,率領「小將」來圍剿我的時候,他曾經做過一篇文章,其中有幾句,大意是說,魯迅向來未曾受人攻擊,自以為不可一世,現在要給他知道知道了。其實這是錯誤的,我自作評論以來,即無時不受攻擊,即如這三四月中,僅僅關於《自由談》的,就已有這許多篇,而且我所收錄的,還不過一部份。先前何嘗不如此呢,但它們都與如駛的流光一同消逝,無蹤無影,不再為別人所覺察罷了。這回趁幾種刊物還在手頭,便轉載一部份到《後記》裡,這其實也並非專為我自己,戰鬥正未有窮期,老譜將不斷的襲用,對於別人的攻擊,想來也還要用這一類的方法,但自然要改變了所攻擊的人名。將來的戰鬥的青年,倘在類似的境遇中,能偶然看見這記錄,我想是必能開顏一笑,更明白所謂敵人者是怎樣的東西的。

  所引時文字中,我以為很有些篇,倒是出於先前的「革命文學者」。但他們現在是另一個筆名,另一副嘴臉了。這也是必然的。革命文學者若不想以他的文學,助革命更加深化,展開,卻借革命來推銷他自己的「文學」,則革命高揚的時候,他正是獅子身中的害蟲[27] ,而革命一受難,就一定要發現以前的「良心」,或以「孝子」[28] 之名,或以「人道」之名,或以「比正在受難的革命更加革命」之名,走出陣線之外,好則沉默,壞就成為叭兒的。這不是我的「毒瓦斯」,這是彼此看見的事實!

  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日午,記

  【注釋】

  [21] 「卡爾和伊理基」:卡爾,馬克思的名字。伊理基,通譯伊裡奇,指列寧;列寧的姓名是弗拉基米爾·伊裡奇·列寧(烏裡揚諾夫),伊裡奇是其父稱,意為伊裡亞之子。

  [22] 楊邨人(1901─1955):廣東潮安人。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一九二八年曾參加太陽社,一九三二年叛變革命。一九三三年二月他在《讀書雜誌》第三卷第一期發表《離開政黨生活的戰壕》,詆毀革命。為適應反動派分裂瓦解革命文藝運動的需要,他又在同年二月《現代》第二卷第四期發表《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宣揚「第三種文藝」。

  [23] 韓侍桁:天津人。曾參加「左聯」,後轉向「第三種人」。

  當楊邨人發表《離開政黨生活的戰壕》和《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後,他在《讀書雜誌》第三卷第六期(一九三三年六月)發表《文藝時評·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其中說楊邨人是「一個忠實者,一個不欺騙自己,不欺騙團體的忠實者」;他的言論是「純粹求真理的智識者的文學上的講話」。

  [24] 蘇汶在《現代》第一卷第六號(一九三二年十月)發表的《「第三種人」的出路》一文中,曾說:「作家,假使他是忠實於自己的話,……他不能夠向自己要他所沒有的東西。然而理論家們還是大唱高調,盡向作者要他所沒有的東西呢!不勇於欺騙的作家,既不敢拿出他們所有的東西,而別人所要的卻又拿不出,於是怎麼辦?──擱筆。」

  [25] 蔣光慈(1901─1931):又名蔣光赤,安徽六安人,作家,太陽社主要成員。著有詩集《新夢》、中篇小說《短褲黨》、長篇小說《田野的風》等。

  [26] 太陽社: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在上海成立的文學團體,主要成員有蔣光慈、錢杏邨(阿英)、孟超等。一九二八年一月出版《太陽月刊》,提倡革命文學。一九三〇年「左聯」成立後,該社自行解散。

  [27] 獅子身中的害蟲:原為佛家的譬喻,指比丘(佛教名詞,俗稱和尚)中破壞佛法的壞分子,見《蓮華面經》上卷:「阿難,譬如師(獅)子命絕身死,若空、若地、若水、若陸所有眾生,不敢食彼師子身肉,唯師子身自生諸蟲,還自瞰食師子之肉。阿難,我之佛法非餘能壞,是我法中諸惡比丘,猶如毒刺,破我三阿僧碉劫積行勤苦所集佛法。」(據隋代那連提黎耶舍漢文譯本)這裡指混入革命陣營的投機分子。

  [28] 「孝子」:指楊邨人。他在《離開政黨生活的戰壕》中說:

  「回過頭來看我自己,父老家貧弟幼,漂泊半生,一事無成,革命何時才成功,我的家人現在在作餓殍不能過日,將來革命就是成功,以湘鄂西蘇區的情形來推測,我的家人也不免作餓殍作叫化子的。還是:留得青山在,且顧自家人吧了!病中,千思萬想,終於由理智來判定,我脫離中國共產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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