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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邊小綴(3)


  李公佐所作小說,今有四篇在《太平廣記》中,其影響於後來者甚钜,而作者之生平顧不易詳。從文中所自述,得以考見者如次:

  貞元十三年,泛瀟湘、蒼梧。《古嶽瀆經》十八年秋,自吳之洛。暫泊淮浦。《南柯太守傳》

  元和六年五月,以江淮從事受使至京,回次漢南。《馮媼傳》八年春,罷江西從事,扁舟東下,淹泊建業。《謝小娥傳》冬,在常州。《經》九年春,訪古東吳,泛洞庭,登包山。《經》十三年夏月,始歸長安,經泗濱。《謝傳》

  《全唐詩》末卷有李公佐僕詩。其本事略謂公佐舉進士後,為鐘陵從事。有僕夫執役勤瘁,迨三十年。一旦,留詩一章,距躍淩空而去。詩有「顓蒙事可親」之語,注雲「公佐字顓蒙」,疑即此公佐也。然未知《全唐詩》采自何書,度必出唐人雜說,而尋檢未獲。《唐書》七十《宗室世系表》有千牛備身公佐,為河東節度使說子,靈鹽朔方節度使公度弟,則別一人也。《唐書·宣宗紀》載有李公佐,會昌初,為楊府錄事,大中二年,坐累削兩任官,卻似顓蒙。然則此李公佐蓋生於代宗時,至宣宗初猶在,年幾八十矣。惟所見僅孤證單文,亦未可遽定。

  ◇

  《古嶽瀆經》出《廣記》四百六十七,題為《李湯》,注雲出《戎幕閒談》,《戎幕閒談》乃韋絢作,而此篇是公佐之筆甚明。元陶宗儀《輟耕錄》三十云:「東坡《濠州塗山》詩『川鎖支祁水尚渾」注,『程演曰:《異聞集》載《古嶽瀆經》:禹治水,至桐柏山,獲淮渦水神,名曰巫支祁。』」其出處及篇名皆具,今即據以改題,且正《廣記》所注之誤。經蓋公佐擬作,而當時已被其淆惑。李肇《國史補》上即云:「楚州有漁人,忽於淮中釣得古鐵鎖,挽之不絕。以告官。刺史李湯大集人力,引之。鎖窮,有青獼猴躍出水,覆沒而逝。後有驗《山海經》雲,水獸好為害,禹鎖於軍山之下,其名曰無支祁。」驗今本《山海經》無此語,亦不似逸文。肇殆為公佐此作所誤,又誤記書名耳。且亦非公佐據《山海經》逸文,以造《嶽瀆經》也。至明,遂有人徑收之《古逸書》中。胡應鱗《筆叢》三十二亦有說,以為「蓋即六朝人踵《山海經》體而贗作者。或唐人滑稽玩世之文,命名《嶽瀆》可見。以其說頗詭異,故後世或喜道之。宋太史景濂亦稍隱括集中,總之以文為戲耳。羅泌《路史》辯有《無之祁》;世又訛禹事為泗州大聖,皆可笑。」所引文亦與《廣記》殊有異同:禹理水作禹治淮水;走雷作迅雷;石號作水號;五伯作土伯;搜命作授命;千作等山;白首作白麵;奔輕二字無;聞字無;章律作童律,下重有童律二字;鳥木由作烏木由,下亦重有三字;庚辰下亦重有庚辰字;桓下有胡字;聚作叢;以數千載作以千數;大索作大械;末四字無。頗較順利可誦識。然未審元瑞所據者為善本,抑但以意更定也,故不據改。

  朱熹《楚辭辯證》下云:「《天問》,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特戰國時俚俗相傳之語,如今世俗僧伽降無之祁,許遜斬蛟蜃精之類。本無依據,而好事者遂假託撰造以實之。」是宋時先訛禹為僧伽。王象之《輿地紀勝》四十四淮南東路盱眙軍云:「水母洞在龜山寺,俗傳泗州僧伽降水母於此。」則複訛巫支祁為水母。褚人獲《堅瓠續集》二云:「《水經》載禹治水至淮,淮神出見。形一獼猴,爪地成水。禹命庚辰執之。遂鎖於龜山之下,淮水乃平。至明,高皇帝過龜山,令力士起而視之。因拽鐵索盈兩舟,兩千人拔之起。僅一老猿,毛長蓋體,大吼一聲,突入水底。高皇帝急令羊豕祭之,亦無他患。」是又訛此文為《水經》,且堅嫁李湯事于明太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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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太守傳》出《廣記》四百七十五,題《淳於棼》,注雲出《異聞錄》。傳是貞元十八年作,李肇為之贊,即綴篇末。而元和中肇作《國史補》乃雲「近代有造謗而著者,《雞眼》《苗登》二文;有傳蟻穴而稱者,李公佐《南柯太守》;有樂伎而工篇什者,成都薛濤,有家僮而善章句者,郭氏奴不記名。皆文之妖也。」卷下約越十年,遂詆之至此,亦可異矣。《棼》事亦頗流傳,宋時,揚州已有南柯太守墓,見《輿地紀勝》三十七淮南東路引《廣陵行錄》。明湯顯祖據以作《南柯記》,遂益廣傳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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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廬江馮媼傳》出《廣記》三百四十三,注雲出《異聞傳》。事極簡略,與公佐他文不類。然以其可考見作者蹤跡,聊複存之。《廣記》舊題無傳字,今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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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小娥傳》出《廣記》四百九十一,題李公佐撰。不著所從出,或嘗單行歟,然史志皆不載。唐李複言作《續玄怪錄》,亦詳載此事,蓋當時已為人所豔稱。至宋,遂稍訛異,《輿地紀勝》三十四江南西路記臨江軍人物,有謝小娥,云:「父自廣州部金銀綱,攜家入京,舟過霸灘,遇盜,全家遇害。小娥溺水,不死,行乞於市。後傭于鹽商李氏家,見其所用酒器,皆其父物,始悟向盜乃李也。心銜之,乃置刀藏之,一夕,李生置酒,舉室酣醉。娥盡殺其家人,而聞於官。事聞諸朝,特命以官。娥不願,曰:『已報父仇,他無所事,求小庵修道。』朝廷乃建尼寺,使居之,今金池坊尼寺是也。」事蹟與此傳似是而非,且列之李邈與傅雱之間,殆已以小娥為北宋末人矣。明淩蒙初作通俗小說《拍案驚奇》十九,則據《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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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貞元十一年,太原白行簡作《李娃傳》,亦應李公佐之命也。是公佐不特自製傳奇,且亦促儕輩作之矣。《傳》今在《廣記》卷四百八十四,注雲出《異聞集》。元右君寶作《李亞仙花酒麴江池》,明薛近袞作《繡襦記》,皆本此。胡應麟《筆叢》四十一論之曰:「娃晚收李子,僅足贖其棄背之罪,傳者亟稱其賢,大可哂也。」以《春秋》決傳奇獄,失之。行簡字知退《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雲字退之,居易弟也。貞元末,登進士第。元和十五年,授左拾遺,累遷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寶曆二年冬,病卒。兩《唐書》皆附見居易傳舊一六六新一一九。有詩二十卷,今不存。傳奇則尚有《三夢記》一篇,見原本《說郛》卷四。其劉幽求一事尤廣傳,胡應麟《筆叢》三十六又云:「《太平廣記》夢類數事綿類此。此蓋實錄,余悉祖此假託也。」案清蒲松齡《聊齋志異》中之《鳳陽士人》,蓋亦本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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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郛》於《三夢記》後,尚綴《紀夢》一篇,亦稱行簡作。而所記年月為會昌二年六月,時行簡卒已十七年矣。疑偽造,或題名誤也。附存以備檢:

  行簡云:長安西市帛肆有販粥求利而為之平者,姓張,不得名。家富於財,居光德裡。其女,國色也。嘗因晝寢,夢至一處,朱門大戶,棨戟森然。由門而入,望其中堂,若設燕張樂之為,左右廊皆施幃幄。有紫衣吏引張氏於西廊幕次,見少女如張等輩十許人,花容綽約,釵鈿照耀。既至,吏促張妝飾,諸女迭助之理澤傅粉。有頃,自外傳呼:「侍郎來!」自隙間窺之,見一紫綬大官。張氏之兄嘗為其小吏,識之,乃言曰:「吏部沈公也。」俄又呼曰:「尚書來!」又有識者,並帥王公也。逡巡,複連呼曰:「某來!」「某來!」皆郎官以上,六七個坐廳前。紫衣吏曰:「可出矣。」群女旋進,金石絲竹鏗,震響中署。酒酣,並州見張氏而視之,尤屬意。謂曰:「汝習何藝能?」對曰:「未嘗學聲音。」使與之琴,辭不能。曰:「第操之!」乃撫之而成曲。予之箏,亦然;琵琶,亦然。皆平生所不習也。王公曰:「恐汝或遺。」乃令口受詩:「鬟梳鬧掃學宮妝,獨立閒庭納夜涼。手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張曰:「且歸辭父母,異日複來。」忽驚啼,寤,手捫衣帶,謂母曰:「尚書詩遺矣!」索筆錄之。問其故,泣對以所夢,且曰:「殆將死乎?」母怒曰:「汝作魘耳。何以為辭?乃出不祥言如是。」因臥病累日。外親有持酒肴者,又有將食昧者。女曰:「且須膏沐澡渝。」母聽,良久,豔妝盛色而至。食畢,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時不留,某今往矣。」自授衾而寢。父母環伺之,俄爾遂卒。會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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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讀書人家之稍豁達者,偶亦教稚子誦白居易《長恨歌》。陳鴻所作傳因連類而顯,憶《唐詩三百首》中似即有之。而鴻之事蹟頗晦,惟《新唐書·藝文志》小說類有陳鴻《開元升平源》一卷,注云:「字大亮,貞元主客郎中。」又《唐文粹》九十五有陳鴻《大統紀序》云:「少學乎史氏,志在編年。貞元丁案當作乙酉歲,登太常第,始閒居遂志,乃修《大統紀》三十卷。……七年,書始成,故絕筆於元和六年辛卯。」《文苑英華》三九二有元稹撰《授丘紓陳鴻員外郎制》,云:「朝議郎行太常博士上柱國陳鴻,堅於討論,可以事舉,可虞部員外郎。」可略知其仕曆。《長恨傳》則有三本。一見於《文苑英華》一百九十四;明人又附刊一篇於後,雲出《麗情集》及《京本大麯》,文句甚異,疑經張君房輩增改以便觀覽,不足據。一在《廣記》四百八十六卷中,明人掇以實叢刊者皆此本,最為廣傳。而與《文苑》本亦頗有異同,尤甚者如「其年夏四月」至篇末一百七十二字,《廣記》止作「至憲宗元和元年,盩厔尉白居易為歌以言其事。並前秀才陳鴻作傳,冠於歌之前,目為《長恨歌傳》」而已。自稱前秀才陳鴻,為《文苑》本所無,後人亦決難臆造,豈當時固有詳略兩本歟,所未詳也。今以《文苑英華》較不易見,故據以入錄。然無詩,則以載于《白氏長慶集》者足之。

  《五色線》下引陳鴻《長恨傳》云:「貴妃賜浴華清池,清瀾三尺中洗明玉,既出水,力微不勝羅綺。」今三本中均無第二三語。惟《青瑣高議》七中《趙飛燕別傳》有云:「蘭湯灩灩,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宋秦醇之所作也。蓋引者偶誤,非此傳逸文。

  本此傳以作傳奇者,有清洪昉思之《長生殿》,今尚廣行。蝸寄居士有雜劇曰《長生殿補闕》,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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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城老父傳》出《廣記》四百八十五。《宋史·藝文志》史部傳記類著錄陳鴻《東城老父傳》一卷,則曾單行。傳末賈昌述開元理亂,謂「當時取士,孝悌理人而已,不聞進士宏詞拔萃之為其得人也」。亦大有敘「開元升平源」意。又記時人語云:「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同出於陳鴻所作傳,而遠不如《長恨傳》中「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之為世傳誦,則以無白居易為作歌之為之也。

  《資治通鑒考異》卷十二所引有《升平源》,雲世以為吳兢所撰,記姚元藉借騎射邀恩,獻納十事,始奉詔作相事。司馬光駁之曰:「果如所言,則元崇進不以正。又當時天下之事,止此十條,須因事啟沃,豈一旦可邀。似好事為之,依託兢名,難以盡信。」案兢,汴州浚儀人,少勵志,貫知經史。魏元忠薦其才堪論撰,詔直史館,修國史。私撰《唐書》《唐春秋》,敘事簡核,人以董狐目之。有傳在《唐書》舊一百二新一三二。《開元升平源》《唐志》本雲陳鴻作,《宋史·藝文志》史部故事類始著吳兢《貞觀政要》十卷,又《開元升平源》一卷。疑此書本不著撰人名氏,陳鴻、吳兢,並後來所題。二人于史皆有名,欲假以增重耳。今姑置之《東城老父傳》之後,以從《通鑒考異》寫出,故仍題兢名。

  ——右第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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